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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鬧市裡悶死人

在人群裡,有些人會寂寞;在鬧市裡,卻有很多人曾經悶。

寂寞和悶似乎相伴而生,不過寂寞來自孤獨感,而悶卻未必。在立法會裡反拉布的議員、社會上支持拉布的激憤青年,同感吾道不孤,卻都覺得悶,議員沉悶,憤青苦悶,我們作壁上觀者也不免氣悶。

悶雖然是一種心情,但它先有外在的制約。在一個密閉空間裡,空氣不流通,那種窒息感,讓人悶,這是悶字的來源,引伸為窒息人的氣氛裡,心情鬱悶之感。

“悶”字很具象,是一個心關在一扇門裡。雖然文字學書上,說那個門字是標示讀音的聲符,但是那一扇門,還是讓人產生困處的聯想。“悶”字總給人沉默無聲之感。吃了一記“悶”棍,那就有苦自己知,不好去罵那個攻擊者。“悶”聲發大財,生動體現埋頭做不吭聲的賺錢怕人知心情。內蒙草原有一種酒精度高達65度的酒,有個風趣俗名,叫做悶倒驢。驢總是勤苦地做,不像馬那樣駿。想想一個蒙古壯漢,被人圍攻勸酒,終於喝到昏然倒下的情景,悶倒驢還真比悶倒馬貼切呢。

悶並不真要有一扇困人的門。一個人自由自在,但無事可做,會覺得悶;整天忙著,但重覆做同一件事,也覺得悶。大家都欽羨日本人手藝細膩,可是他們埋頭反覆練習的沉悶過程,卻沒有人想經受。因為嫌悶,沒有動機,所以生懶。見諸學生,有很多課要上,卻沒有學習的動機;見諸成人,有很多工作要做,卻沒有做好的動力。

總之,人生一世流流長,給你自由,讓你忙碌,還是有很多人覺得悶。 悶不光是一種心情, 還可以成為一種性格:那些木訥少言,生活單調重覆,沒有甚麼興趣的人,如果不是康德那樣的思想大家,肯定被人視為大悶蛋。

至於人類的不死夢想,我常常想,生命永無終結,到底會不會悶呢?到時說不定悶得要死呢。

不要小覷悶這回事,它可以造成大傷害。中華民族以勤奮聞名,偏偏也是全世界最愛賭的民族。華人是世界各地賭場最大的客源。從前被“賣豬仔”漂洋過海的,好不容易儲了錢回鄉,不少人卻在船上賭博,上岸時身無分文,只好又坐了船回去打工。中國人是不很會娛樂的民族,雖然也唱歌跳舞,但是雜技、演戲、說唱故事、寫小說都是受西域影響的。缺少娛樂,生活沉悶,以賭求刺激,從前不少青年因此誤入歧途。近代著名教育家陳鶴琴,他那小時候身體健壯、精神飽滿、聰明伶俐的二哥,長到青年仍是一個規矩的人,素來反對烟酒嫖賭,後來竟然死於賭。自小極崇拜二哥的陳鶴琴沉痛地說:“這個責任不應他負的,要社會負的。人非聖人,誰無欲望?奈何社會如此沉悶,正當娛樂,一無所有。既沒有遊戲、運動以活潑其筋骨,又沒有音樂、歌唱以舒暢其情緒,所有者,烟酒嫖賭,種種惡習”,於是新年時一次鄰居勸賭,就讓這正直青年輸掉所有,自責的心情,使他鬱病而終。

陳鶴琴沒能看到的,是現代社會,娛樂很多,因為大家習慣了不悶,每天填得滿滿的,打遊戲機一刻不停手,又變成另一種病態;更甚的是正當的體育娛樂,也結合賭博,以求刺激。

除了大傷害,悶也可以反過來成為大動力。

廚村白川的著作曾經在1920年代風靡日本和中國,他的《新時代戀愛觀》讓許多青年相信戀愛至上。他的《苦悶的象徵》,受到魯迅推崇。廚村白川認為讓不可抑止的內在生命裡發出來的個性,像間歇泉那樣噴灑,在人生裡唯有藝術活動而已。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俄羅斯文學。俄羅斯大半時間是個冰雪世界,真可以悶死人,但它產生的眾多文學巨匠,在世界文學史上地位崇高,比法、德、英還要矚目。它的小說動輒洋洋百萬言,恐怕在那個冰封的環境,才能造就生命力如此深沉的作者,並找到如此有耐力的讀者。

日本文學則是另一個極端,短小精緻,最為見長。最短的詩只有17個音節(不足十個字);小小說獨步天下。而日本易發自然災害,讓人深嘆生命短促,廚村白川也是在1923年東京大地震裡遇難的。生命的無常感是另一種受壓抑而生的苦悶,日本文學家於是特別擅長捕捉人生每一個美妙的瞬間。

極長期的沉悶、極短促的人生,都成就到文藝,而前提是內在生命裡有不得不發出的個性。香港太熱鬧,太忙,沒有沉悶的時間,有很多好題材,卻罕見好創作,或許“苦悶”這回事在香港最苦悶,人們在這個鬧哄哄的城市找不到自己的空間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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