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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當代社會 重燃宗教熱情—從佛教文化出版看漢傳佛教的發展方向

與談人:

麥成輝(香港皇冠出版社總經理)

陳劍煌(香港中文大學人間佛教研究中心主任)

林國才(佛門網編務總裁)

主持人:果賢法師(法鼓文化編輯總監)

記錄整理:陳玫娟

攝影:李東陽

時間:2016年7月7日

地點:法鼓山香港道場九龍會址

世界科技日新月異,佛教傳播也隨之演化,站在香港這個東西方文明的交會口,回望400年來漢傳佛教的弘傳脈絡,三位專家從文化出版領域著手,探究漢傳佛教未來的發展方向。

網路改變了讀者生態       

果賢法師(以下稱主):回溯漢傳佛教發展,大約在400年前明代末期,是佛教最衰微的時代,於是有明末四大師相繼而起,復興佛教,值此同時,西方宗教開始往東方弘傳,致使世界宗教產生很大的變化,其中,最能反映現象的,就是佛教文化。回到當代,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東西方迅速交流的數位時代,先請教麥總經理,從目前整體出版的發展來看,您看到了哪些現象和問題?

麥成輝: 我覺得當代宗教出版有個使命,就是重新燃起人們對宗教的熱情,從熱情出發,就會有人才出現,進一步能與當代接軌。
麥成輝: 我覺得當代宗教出版有個使命,就是重新燃起人們對宗教的熱情,從熱情出發,就會有人才出現,進一步能與當代接軌。

麥成輝(以下稱麥):其實現象很多元,但主要問題是因網路的出現。進入網路時代,大眾形成二個主要的現象:一是「層圈化」。以前我們認為網路出現,將會形成地球村,因為人際關係可以跨越地域隔閡而連結起來,事實上,卻形成「層圈化」現象。比如你有特別的興趣或嗜好,在自己原有的社交圈,可能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透過網路,可以一層層、一圈圈,將成千成萬的同好們串聯起來。然而,這些群體是在網路上的結合,並非現實上的結合;二是「網絡巴爾幹化」(Cyberbalkanization)。根據外國研究,網絡群體如同巴爾幹半島的歷史進程,不同民族一直分裂,變成不同群體,而網絡也分裂為各懷利益或心思的繁多族群。

可以想像,當社會這樣改變之後,出版媒體要找到目標對象越形困難,即使針對層圈化去製造產品,卻無法知道他們的接受度有多少。

其次,是人們對文字符號的冷漠。從前我們對獲得的資訊備感珍貴,書本都捨不得丟掉,可是現在的網路資訊浩瀚,隨便一搜尋就有上千篇文章跳出,學習太簡單了。只要有網路,一個人在社群裡隨時可以跟人聊天,隨手寫下幾百字分享,所以大家慢慢地對文字符號的感覺越來越模糊。當一個人對一個句子、一個成語感覺模糊,對一本書就更模糊了。我覺得以上的問題,是目前出版界面臨的根本問題。

陳劍鍠(以下稱陳):我贊同麥先生所指出的觀點,在網路世界中,有成千上萬、甚至上百萬的人可以對話,但這樣的對話是虛擬的,不是實際具有溫度,即便在自己的房間裏,透過網路就能周遊世界,但在覺受上仍是空虛的。與空虛相伴產生的就是疏離,不管是對自己的疏離,還是對他人的疏離,這樣的疏離感追根究柢,還是來自於缺少宗教情懷。

因此,須強調的是,現在讀者無論是身分或是興趣,常常具有超多元的性格,例如一方面喜歡一項文藝、一種文化,又對現代科學等方面也有興趣。但如果深入探討這個現象,會發現此現象反映出人的宗教情懷漸漸淡化。二十年前的學生,無論有沒有宗教信仰,都會主動去關懷社群的每一個人,但是現在的學生雖然具有許多興趣,卻多半不具宗教信仰的情懷與對社會的關懷。

陳劍鍠: 古代高僧大德所遺留的注疏、撰著、語錄等,都是對生命的回應;而回應生命的最有效方法,即是活出意義。
陳劍鍠: 古代高僧大德所遺留的注疏、撰著、語錄等,都是對生命的回應;而回應生命的最有效方法,即是活出意義。

主:如果將目光拉回佛教出版,應該如何因應當代社會的需求?

麥:我覺得佛教出版可以從兒童著手。外國出版的童書面向很廣,包括怎樣去面對感情、家庭和國家等,都有非常精彩的內容,甚至對死亡也沒有禁忌,讓兒童能夠接受生死議題,例如怎麼接受生死、接受親人離別。二十年前有一本暢銷書《生命中不可錯過的智慧》(All I Really Need to Know I Learned in Kindergarten),內容談到所有應該學習的東西,其實在幼稚園時就全部學過了。所以我覺得佛教的出版對象,要考量重新回到兒童,以兒童活潑的心出發,而非教條式的內容。

第二個對象是從中年人著手。當你二、三十歲的時候,還沒有餘裕去思考社會、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反而是從中年開始。因為現代的中年人大多受過教育,仍在社會打拚,還有精力、好奇心,因此會反過頭來,重新去做從前沒做過的事。所以現在的出版業會專門規畫中年人如何解讀社會的書,再從中將佛法梳理出來。

積極回應當代社會                     

主:麥總經理提到相當重要的一點,就是佛教如何去回應生命和生活問題。請教陳教授,從學術的角度,你覺得佛教近400年來,怎麼去回應當代的問題?

陳:古代無論是學問僧,或是高僧大德,都是學行合一,他們的學習歷程就是「實踐」,「實踐」就是學習主要途徑,完全走入人間,投入社會關懷。他們研究佛法不只為了自己受用,而且也是為了度化眾生。綜觀古代高僧大德所遺留的注疏、撰著、語錄等,都是對生命的回應;而回應生命的最有效方法,即是活出意義。這是符合釋尊的教示,一切須以實行實證為核心,修學體證的過程,便是回應我們的生命和生活的最佳方法。

另外,四百年來,中國佛教衰敗的原因,源自於佛教徒本身對於義理的無知,在無法彰顯義理的同時,佛教必然衰頽。雖然,佛教徒本身須負相當責任,但這也牽涉到當時的宗教政策問題,明太祖朱元璋將佛教趕到山林裏,形成所謂的「山林佛教」,那時還將僧侶分成三種:經懺僧、學問僧、禪僧。為了要維持生計,經懺僧出來趕經懺,卻不懂法義道理,佛教從那時便開始衰敗,跟人間背離,最後演變成「類皆口說大乘圓頓之教,身行小乘偏權之行。」(太虛大師語)的自了漢。

其實,中國佛教在明代之前並非「山林佛教」,佛教本來就在人間,並沒有跟人間背離,像善導等唐代的大師,都在長安城遊化,不然怎麼可能有唐代佛教的興盛,所謂「興盛」是必然跟社會脈動結合。所以現在回過頭來,太虛大師開始提倡「人生佛教」,直到現在,華人世界所倡行的「人間佛教」,就是在對治「山林佛教」,並積極回應當代。

當然,我們須強調的是「山林佛教」的修行型態並非不對,但它不是佛教的全部。有部分人須離群索居,遠離塵囂,以靜專的方式來修持。這好比釋尊時代,亦有部分弟子是過著頭陀行,於塚間、林下晏坐。但不可忘記的是,釋尊亦創設竹林精舍、祗園精舍來安眾,這表示並非所有弟子都是過頭陀行,而且,絕大部分弟子被釋尊派至四處遊化,度眾工作一直沒有停止過。這也是我們要強調的人間正行,以人間為立基點來行菩薩道,這是佛教要義所在。也即是說,佛陀時代本來就是一種「以出世胸懷做入世事業」的佛教,中國佛教在唐宋時期,大放異彩,也是以這樣的型態來弘法度眾。但是後來因為明太祖驅逐僧尼入山,此後佛教一蹶不振,形成消極避世的「山林佛教」。這也是四百年來,中國佛教的大抵情況。

主:從出版媒體的角度看,佛教又是如何回應當代社會的問題?林總編輯有哪些觀察和做法?

林國才: 探討社會現象,先從世間的角度去思考發生了甚麼事情,再以佛法的觀點來詮釋、發揮和印證。
林國才: 探討社會現象,先從世間的角度去思考發生了甚麼事情,再以佛法的觀點來詮釋、發揮和印證。

林國才(以下稱林):我們會針對各類讀者的需求,一個月刊登約三十篇文章,以不同的內容來回應,共有三種分類:第一部分是佛教的核心義理,但不是傳統的釋經寫法。例如有一位法師寫《阿含經》,是經由他的深入閱讀後,分享一些新發掘的觀點,雖然不一定是學術性文章,但是可以吸引一些喜歡義理的讀者。

第二部分是探討社會現象。先從世間的角度去思考發生了甚麼事情,再以佛法的觀點來詮釋、發揮和印證。這部分的讀者比較注重「聞、思」;第三部分則從佛教本身來發掘和探索不同範圍的問題,比如佛教藝術、佛教與女性、佛教與和平、與社會服務等議題。這比較傾向「修」,期待關注修行的人能夠來閱讀。我們從這三方面來接引不同讀者,同時也回應讀者和社會的需求。

麥:回應不單是表態,還要付諸行動。我覺得當代宗教出版很重要的一個面向就是回應社會問題,例如貧富懸殊,佛教怎麼處理?做為一個出版媒體,有沒有去關懷現代人最苦的事?

陳:我們是運用雜誌為媒介,進行教育的功能。以佛教立場去回應社會問題時,要先確立本身的主體性,立場要堅定,是以佛法的理念和觀點為出發點,並非為了回應而回應,否則就會和一般大眾一樣,到最後人云亦云而失去主體性。不過,須強調的是,確立主體性並不是為了爭話語權,而是要將佛法的精神與價值呈現出來。總之,從主體性的建立到理念施展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教育,或者說,是對讀者的教化。

做中學的人才養成術                 

主:佛教文化出版要找的人才有一定的條件,除了需要有一支夾敘夾議的筆,還要具有人文思惟、社會關懷、佛法基礎、修行體驗,否則寫出來的內容,可能只是佛學知識,而不具佛法內涵。所以採訪和編輯的養成,需要很長的時間。請三位談談如何養成編輯和出版人才。

麥:出版業是一個文化產業,其特性是從事者本身要有很大的愛好,不愛好的人不會投入。愛好的背後是熱情,為甚麼佛教缺少出版人才,因為無法引起別人的熱情,而引不起熱情的原因之一,便是佛教出版回應不到當代人的問題。

我覺得當代宗教出版有個使命,就是重新燃起人們對宗教的熱情,從熱情出發,就會有人才出現,進一步能與當代接軌,才能顯示出這個宗教具有生命力。佛教出版也是一樣,尤其是佛法義理浩瀚,一定需要有某種奉獻和熱情在裏面。

林:我覺得在工作中實踐人才的培育十分重要。以我們每天的工作安排為例,首先是跟編輯、記者溝通一些重要且關鍵的方向,比方我們重視傳統的佛經閱讀,但是這個方向一般人比較沒有興趣,所以編輯和記者便要思考如何去邀請專人來寫,讓文章變得有趣和可讀性高。採訪方面,對象雖然是大師級人物,也必然由適合的記者來負責,而不必由高層來做,這樣才培養出具視野的人才。

在現代議題方面,例如針對香港社會很多人貪念大,一心追求金錢、財富的問題,又該怎麼在雜誌中呈現與回應?我們開編輯會議時,少談寫作技巧,而多討論如何找一些不同的表現方法。過程中,幾位記者和我一起學習,從探究困難的問題開始,直到寫成一篇文章。主要用意是提供參與關鍵事務的機會,由他們來決定每一個重要的議題,以這樣的模式來培訓人才,希望為佛教媒體養才和儲才。

陳:編輯和書寫人才,不容易培養,中文系就是在培養這類人才。我是中文系出身,也任教於中文系,我們系上開設編輯課程,讓學生學習必備技巧。但是外在的編輯技巧,即便學得再好,如果沒有優良的書寫能力,仍然使不上力,產生不出力道。因此,重點在於學習應往下扎根,從學習古典文學去建立自己紮實的功力,這樣才能擁有簡練的文筆,鏗鏘有力,展現出編輯與書寫的效益。

當然,培養這方面的人才,具有許多步驟,外在的基本功雖然重要,但深入各領域才是重點。如就培養佛教方面的編輯人才,如同剛剛講到的,對於佛法的涵養是首要條件;再者,本身須對此有一定的愛好,因愛好而跨進此行業,才能長久走下去,無怨無悔。而且,這樣才能具有學習動機,沉潛其中,並將自己的體悟,透過筆尖流露出來。這必須經過一段時間培養和投入,否則不易成就。

主:文化出版本身的門檻很高,真正會來做編輯和出版的人本來就不多,再縮小到佛教文化出版,那就更少了。對我來說,真正能讓文化出版一直持續下去的,是責任和願心,因為那是我的修行、我的道場。在出版社要帶人、要改稿,就是要耐得住性子,把它當成修行。雖說熱情也是一大主因,但我覺得更多的是責任,那分責任來自於認同聖嚴師父的行誼和願心,願意學習跟隨。這也讓我發現到,要做佛教文化,背後需要的條件比較不一樣。

翻譯是未來佛教出版關鍵                     

主:漢傳佛教在回應社會、文化出版的發展上,未來該如何著力?

陳:如果就香港而言,漢傳佛教在香港的出版事業,則可以善用本地作為國際化都市的優勢,著手於應用佛學等方面的出版,例如佛學與心理學、禪修與腦神經科學、佛學與建築。尤其,香港的建築世界知名,各式各樣的建築在維多利亞港沿岸矗立著,各地的建築系學生常前來觀摩,這是漢傳佛教出版方面可以嘗試的。

另外一項是翻譯,香港人的英文程度,在華人裏裡面算是較為優秀的。其實,早期英譯的《心經》、《金剛經》等,現在發現有很多錯誤,很需要重新翻譯,香港有這樣的人才,也有平台可以推向世界。

林:我贊成翻譯很重要,但需要投資,像我們英文部的編輯,都是在英語國家學習過,我們再聘過來的,例如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 University of London)就是一個很好的人才庫。要有好的培訓,就要投資。我的觀察是,目前香港還未有這種投資。

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方向思考,目前佛教出版可以在語文方面做些甚麼?例如,我工作的媒體,正嘗試在中文雜誌上刊登英文稿子,讓中文讀者閱讀到英語佛教文章。而我們的英文版,其中一個任務是將漢傳佛法介紹到外國。以上種種工作,都需要真正好的英語,而且一定要有翻譯人才。在香港,目前英翻中的人才較多,也比較好。中譯英的人才則十分難求,尤其在佛教領域內。總之,翻譯出版是弘揚佛法很重要的一環。

麥:我覺得漢傳佛教的出版,有幾個方面可以努力:一個是佛教的活力問題,活力來自於與當代接軌,現代人在想甚麼、苦甚麼,去面對這些社會需求做回應;另外,漢傳佛教經典部分有很多疑問亟待釐清,需要進行學術上的整理。

陳:我覺得《人生》雜誌辦得很不錯,已經規畫的三個部分,各就不同的議題去談,比如大勢至菩薩、地藏菩薩等的專題報導;也有回應生活和社會的專欄,比如素食、以佛法看電影等,涵蓋面很廣。但是,不能過度,否則會失焦,主體性會無法凸顯,還是要掌握住佛法本身的價值。總而言之,運用有限的資源,好好地將佛教的特色彰顯出來,主體性、特色都要保持住,並以佛法來回應當代社會。

原刊於《人生》雜誌第400期,本網獲授權刊出。原題為「東方明珠 璀璨文化—從香港談當代佛教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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