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母親回鄉下的老屋上香,一把窗子打開,陽光便如湧流般地衝了進來。桌面上的灰塵迫不及待地和久違了的陽光,在潮滋滋的空氣中舞了起來。然而,掛在牆上的時鐘已隨着上發條的人的離去而不再轉動了。父親褪了色的遺照,依舊呆呆地守着這滿屋的蒼涼。
坐在父親慣用的籐椅上,我的思緒不住地倒流,穿過那一張張掛在橫樑上,由時光編織而成的蜘蛛網。
父親籍貫廣東,家貧如洗,在鄉下只能當個牧童。趕着羊群的時候,他常常兜過私塾,躡手躡腳地從私塾的窗口探頭旁聽,但羊兒咩咩叫,常引來了老師的睨視,而那股刺鼻的羊騷味,則惹來學生們的喝罵和驅趕。他只好鞭着羊兒出氣,垂着頭離開。
牧羊時,草坡上的黃土堆,是他以樹枝練習寫字的好地方。出身寒微,父親卻人窮志不短,抓緊每一個學習的機會。
這些具有啟發性的故事,小時候我聽得津津有味,但長大後,一旦察覺父親又要老調重彈時,我就藉故轉個身溜開了。
二十一歲那年,他和哥哥毅然決然地遠渡重洋。在南中國海上搖搖晃晃地漂浮了十天,在船員的吆喝聲中被推下了船,被告知腳下踏着的國土就是遍地黃金的馬來亞。兩兄弟舉目無親,惟有相濡以沫,在那風雨如磐的年代,淘過錫米,也當過苦力,最後成了伐木工人。
伐木期間,父親幾乎隱居在森林裡。一年裡頭,我們難得有幾天相聚的日子。當村童在車站看見我父親歸來,會前來“通風報信”。我會一路高喊“我爸爸回來咯!我爸爸回來咯!”興高采烈地去迎接他。跑到他跟前,卻只是接過他手中的那包還帶著餘溫的水煮花生而已。在黃泥路上尾隨着父親巨大的背影步行回家,我把那包花生高舉在頭上,那是難得炫耀的機會。我不曉得,父親那雙長滿繭子的手,其實,才是我應該高舉的驕傲。
偶爾父親上茶餐室喝下午茶,母親總會打個眼色叫我跟隨。茶餐室裡印着藍色花朵的瓷杯,裝滿了溫馨的父子情。他把杯中的咖啡倒在瓷碟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推到我面前。 “燙嘴啊!慢慢喝。” 大理石圓桌的另一端不時傳來父親貼心的一句。他從杯中享受着僅剩一半的閒情,我則低頭啜着滿滿一碟的歡愉。
如今,每每看到這種瓷杯,父子倆一起喝咖啡的記憶,就會慢慢地浮現。裊裊升起的咖啡香,總是熟練地鑽進了我的鼻腔,撩動着發黃的舊時光。原來親情也像傳統的咖啡,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濃郁,如此的香醇。
除了這些,對於木訥寡言的父親,似乎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我一直以為他不曾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樹立過什麼好榜樣。回顧過去,他偶爾抽一兩根菸,但不酒不賭,不與街坊說短論長,對平淡的生活甘之如飴。他嗓音大,談吐粗俗,但刻苦耐勞,更有儉樸成性的優點。他腹無墨汁,語不成詩,卻時時鼓勵着孩子努力求學向上。父親的一生談不上什麼豐功偉績,但勝在無怨一家馨,無債一身輕。這一個家雖不富裕,但也沒有斷炊之憂。
父親已逝世多年,每逢逛夜市場時,我依舊會被一股熟悉的味道牽引到售賣花生的檔口。曾幾何時,父親含蓄的愛,已悄悄地沉澱在我的味蕾裡了。縱使不難買到頰齒留香的花生,但與父親一起蹲在門檻上剝花生的樂趣,再也喚不回來了。
吃完了花生,我們把花生殼扔向正在覓食的雞群,嚇得牠們撲着翅膀咯咯叫。在廚房忙得團團轉的母親就會氣得像隻母雞,扯着嗓子:“你們別再捉弄那些雞啦!被嚇破膽的雞養不肥的啊!” 調皮的父子倆聽了只會互相挑眉而笑,那是我們共有的默契。
今天,我蹲在同一個門檻上,輕輕地倚着門框,望着後院廢置的雞寮發愣。微風輕輕撥動着低垂的椰葉,拂過父親曾經蹲着的位置,撥弄着我的心弦。
木屋裡塞滿了我蹦蹦跳跳,無憂無慮的足跡,後院有幾棵掛滿笑聲的果樹,除了這些,父親還留下什麼呢?他臨危不亂的沉穩,我學不來。他容納得下千古恩怨的胸襟,我也偽裝不來。他胼手胝足的韌力,我難以望其項背。
父親穩如泰山的肩膀,是我攀高時踩踏而上的磐石,他壯碩如虎的背肌,是我跨越障礙時彈跳的踏板。當我展翅翱翔時,父親甘為我羽翼下的勁風,把我挺得更高,讓我飛得更遠。在我能安穩地飛行的時候,父親卻也像一陣風,退得無影無蹤。
爸,您去了哪裡?您還好嗎?
上香完畢,媽說可以走了。把窗子關上,這木屋,我童年時期的天堂,又恢復了往日的闃寂。轉身把木門鎖上的那一刻,彷彿聽到一個在我生命中越走越遠的人,在門縫中以我再也熟悉不過的鄉音,低沉地說:“再見,我的孩子。”
(原載何國全《談情說愛的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