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在病人的肚皮上縫上最後一針時,醫護人員已經開始在背後為我解開手術袍了。麻醉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病人的情況不穩定,要轉到特護病房,還要輸血等等。我抬頭看看時鐘,快要三點半了。嘩!這宗棘手的大腸癌手術,花了三個多小時。腫瘤不止塞住了大腸,也穿牆過壁,侵蝕了子宮,還得勞動婦科醫生一起動手,把子宮也割除。
病人的血液,醫護人員的汗水,和手術室外家屬掛心的眼淚,都攙雜在一起,企圖打動老天爺,保佑病人平安無事。
這位深夜急診的七旬老婦,生平第一次被推進攝氏二十度的手術室。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難免有些顫抖。她那無助又帶些哀怨的眼神,在這一群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堆裡,想要尋找些什麼似的。我趨前拉下口罩,彎下腰,讓她看清楚這位徵求她在手術同意書打上姆指印的醫生。
“醫生,我不想死……”她眼眶泛著淚,欲言又止:“如果手術不成功的話,不要勉強,反正我也老了,我不想連累家人。”我握住她乾癟的手,想要在這冰冷的手術室,給她一些溫暖。
磨損的輪子會“吱──吱──”地發出聲響,引人注意而獲得添加潤滑油。這老婦不也像個沒有停息的輪子,窮一生精力為家庭奔忙,為孩子們奉獻了她的一生?可是被病痛折磨時,她卻選擇默默地承受,不願成為家庭的累贅。母愛的偉大,常在家人看不見,碰觸不到的地方,流露了出來!
打從她簽了手術同意書,我就有責任把她對我這位陌生人的信任,換成她的信心。我默不出聲,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此刻的我,最好放下惻隱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專注於手術的程序。原想對她說,醫生本就不想讓病痛延續,更不想讓生命從指縫中溜走。
手術完畢,已錯過了午餐時間,飢腸轆轆的肚子習慣性地空轉了幾下。我快步往更衣室走去,一位護士跟了上來,“還有什麼事嗎?”我心不在焉地問道,其實腦子裡還縈繞著那位老婦先前所說的話。“醫生,我還有一些椰漿飯,要不要先吃一點?”噢!蠻貼心的,謝謝你。但我現在只殷切的期望,那老婦能平平安安地捱過這一刀。我實在不想讓她最後的一份叮嚀,迴旋在我這陌生人的耳蝸裡。
脫下沾滿血跡的手套和冷漠的面罩,我也是有笑有淚的性情中人。特護病房寂靜的空氣中,所瀰漫著病人強忍的痛楚,和病房外哀傷的家屬們倚著牆角而抽泣的情景,時時觸動我心。
無常的人生總有盛衰順逆時。你住院時的病情起伏跌宕,儼如晴時多雲偶陣雨的天氣,但我們會陪你度過這場風雨飄搖的逆境。凝聚你我的力量,攜手守過這一夜的黑暗,朝陽,就不遠了。
白色巨塔裡淌血的悲戚,牽絆著我多慮的思緒,而你出院時呼啦啦的喜悅,也在我清凌凌的心湖裡,掀起了漣漣的欣慰。我好想對你說,在這冷峻的刀鋒背後,有我的牽掛,在那痛楚的疤痕底下,有我的祝福,因為我也同樣期盼著,你和家人重拾天倫的溫馨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