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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能坦蕩蕩

人能言語,是幸還是不幸呢?

任何會講話的人,都有過不吐不快的感受。欲言又止可以是情調,是委婉;予欲無言可以是自在,是體認到天地的生命感。可是骨骾在喉,不吐不快,卻又不能吐的那種憋悶,就談不上甚麼藝術美、哲思深了。

能夠直抒胸臆是多麼暢快啊,可是人又做不到。

動物沒有言語,牠們有沒有這種一吐胸懷的衝動,我可猜不著。據說孔子的學生公冶長能鳥語,不知道他問過鳥兒沒有。早一陣一個艷陽天,我和朋友在大埔郊遊散步,遇見三三兩兩的觀鳥人,手拿徑大於碗口的長鏡頭,守候心中的驚鴻一瞥。我知道他們不光眼看,還能夠辨聲,於是試問其中一個:樹叢中是甚麼鳥的聲音。他果然就能輕易道來。我想公冶長的鳥語本領,大概就是這種辨別和仿叫的能力。這當然也是一種溝通方式,但能不能了解鳥兒的衷腸,就難說了。

鳥兒安適,有吃食,大概就會快樂鳴叫,呼喚一下同類,沒有甚麼不鳴叫就憋氣得難受的複雜心思。這是鳥兒和動物的天人合一的幸福,牠們與孔子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是共通的。這種境界我們是回不去了,人類的文明造就幸福,使我們告別了懵懵懂懂的歲月;同時也是不幸,自從人知悉了自身的存在,就有許多思慮,還有說或不說這些思慮的顧慮。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我們都視坦蕩蕩這種君子胸懷,為自在自得的境界。香港從前有首流行曲,高唱“讓我坦蕩蕩”。連皇帝離宮的圓明園裡,也有一組建築叫做坦坦蕩蕩,屬於圓明園四十景。那其實就是建在平坦地勢上的宮苑,卻取了這個別致的名稱,像要宣示甚麼哲理。

坦蕩蕩也可以說是平平無奇,可是坦蕩蕩的平靜心境,竟又不是容易達到的。

“坦”的意思本來很簡單,就是地勢平。交通來往,自然愛道路平,人際來往,卻不易坦。

首先,不易坦白。快人快語,那是爽快,不見得就是坦白。有話直說雖然夠率直,但這種坦白,未必有誠意。說不定還有傷人的目的。與其有話直說地坦白,不如考慮過別人感受然後講真心話的坦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就更不舒坦了,根本就不是自願的坦白。

坦蕩蕩還不止是坦然相告、坦白的那種 “坦”,而是心胸磊落光明,一切坦然。 《說文》還真夠有意思的,它對“坦”的解釋,已經超於平坦,而是“安也”。在平坦的路上走,自然安。又安全,又安心。在人生的路上走,坦然安然,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浮生中的我們,何來君子坦蕩蕩?“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們放不下、割捨不易,所以憂心的事特別多,最後我們大多只做了長戚戚的小人。那些中產爸媽老想保住孩子的前途,把育兒的快樂時光變成苦難日子,就是長戚戚的現成例子。至於那些心計多的人,可以滿面堆笑,可以油腔滑調,但仍然屬於長戚戚的小人之類,因為心計太多,老想說對自己有利的話,心底還不是長戚戚?

跟過了耳順之年的朋友吃飯,年輕時做工忙得要死的他說,一生沒有違反本意來生活,沒有委屈自己,也沒有委屈別人,心裡坦然,自覺一生還是很不錯。這真有點蘇東坡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味道。

一生堂堂正正,不必一定要驚天動地。也不能說有話就講,毫無半點掩藏,才稱得上事無不可對人言。人總會有錯,人生不免有憾,這亦無損於坦蕩蕩的人生。坦然承認自己的過錯,坦然接受際遇的窮通,那是體會到人生的本質,才有的心情。

坦蕩蕩既不悲也不喜,只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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