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丰,香港音樂家,1979年出生, 2012年於薩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取得作曲博士學位,同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藝術新秀獎。曾與多位世界著名指揮及樂團合作,更於2007年成為英國廣播公司(BBC)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委約華人作曲家。創作音樂達十多年,作品甚豐,包括2010年在上海世界博覽會上首演的 《融》及2012年在消遙音樂節(BBC Prom)上首演的《無盡藏》。林丰的音樂充滿張力,變化多端,致力向香港聽眾推廣新的音樂及藝術風格,為他們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
上回講到,林丰雙眼閃過一絲精光,打量我的手提電話,屏幕上顯示出正在錄音的字體。他幽幽說道:
「怎麼還不見你問及我學音樂的歷程呢!」
不經不覺,牆上掛鐘的指針指向下午六時,西風和驟起的雨點急不及待拍打餐廳外的玻璃,打算驅趕我們去付帳,好讓大家的屁股抬離那溫熱的座位。
我倒抽一口涼氣,心想的確是疏忽了。各種音聲自四方八面湧現,大家吃喝得越加狂烈,我漸漸淹沒在雜沓的談話及風雨聲中,游徜於萬千音海中,我狡辯道:
「剛才那些只是頭盤而已,現在才是端上主菜的時候!」
林丰瞪了我兩眼,對於我的自圓其說深感疑惑。他清了清嗓子,逕自述說他以歲月浸潤而成的樂韻路:
「大約小學時期,我開始學鋼琴,接著在演藝學院上大提琴課程,一直持續到會考。後來我去了蘇格蘭讀高中,到大學一年級時我是一半修聲學(Acoustics),一半修音樂(Musicology)。但在二年級的時候系裏來了兩位英國的作曲家,我上了他們的課,那可謂我生平首次真正接觸作曲這回事,對此產生了濃厚興趣,然後便報讀了作曲碩士。
「如果以為單靠作曲必定能養活我直到永遠的話,那未免太天真了。碩士畢業後我找了一些短期工作,例如在音樂節當助理。2004年我準備修讀博士課程,就在開學前兩星期,我去了一家音樂出版社面試,結果就這樣受聘了,替他們當聯絡一類的工作。那個時侯我根本無暇細想,畢竟以非西方人的身份擠進這家享負盛名的出版社,我還有拒絕的餘地嗎?博士課程於是也只好以兼讀形式進行。」
如是者三年荏苒過去,林丰認為是時候抽身而去,繼續朝作曲的路進發。時也、運也、命也,他辭職後不到一個月,便得到了BBC的委約,要創作一首長達二十分鐘的管弘樂曲。一切是那麼順理成章,毫無懸念,夢寐以求的神奇旅程,就此展開。
「及後也一直跟BBC合作了幾次,但對我而言,攀登上頂峰的非2012年的消遙音樂節 (BBC Prom)莫屬。十二歲那年我首次出席音樂節,我在觀眾席上遙望著樂團成員,心想如果有一天能夠坐在那裏拉奏大提琴,那會該多好呢? 然而又有誰料到二十年後,我會以作曲家的身分現身? 」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心意跟天地結合,造就出一道舞台,讓他這夥新星閃耀發亮,合時地向世界宣告華人也有當恆星的資格,好吸引眾行星從遠方過來圍繞他旋轉。
「你知不知道2012年7月18日是個多麼神聖而重要的日子?」
他雖然興奮地問道,卻又絲毫沒有讓我回答的意思。果然,不出三秒鐘他便緊接著說出來:
「我的畢業典禮和消遙音樂節竟然在同一天舉行!你可以想像到嗎? 我人生中至為關鍵的兩件事情就這樣交叉重疊在一起!」
「最後你當然選擇了音樂節吧。」
「那還用說? 當然是作品來得更重要。」
聽到這裏,我決定順勢進擊。
「你說到作曲如此重要,那麼創作對你而言到底是甚麼呢? 」
「以我自己為例,我是打從一開始便喜歡從藝術角度出發去創作,所以我的作品很大程度要求大家從不同層面切入,方能有所理解。聽眾其實大可以代入作曲家的角色,這樣的話你會更懂得如何去欣賞一首樂曲。正如兩個人去看畫,懂繪畫的一定比不懂的更能捕捉畫作內裏所蘊含的精髓,對吧? 所謂創作,並非單向的獨白,更多時候是雙向的溝通。」
我肯定《蘊》不是他第一首將中國文化、哲學、宗教等元素融入其中的作品。雖然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很好奇,接觸了這麼多不同種類的經典和學說,有沒想到哪一本對他的人生特別有影響?
「很遺憾,沒有。例如我這次擷取了五蘊的概念,但我並不是因為看到了某本經書,令我有所感悟,我傾向從不同渠道理解一個概念。如果你問我有否翻看佛經,肯定有,但同時我也參考了《易經》,為甚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為甚麼各家說法各自不相融等等,我非要弄清楚這些關係不可。也許很多人會回答,呀,因為某本書對他/她的啟發極大,所以受到感召,會去做各種事情,但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是這類人。」
身為作曲家,總想這個世上多一位聆聽者。我贊同林丰所言,聽眾應該代入作曲家的角色裏,要體驗真正的韻味,得把五感全都用上才行。然而音樂會過後,我有點擔心一般聽莫扎特、貝多芬那些耳熟能詳的作品長大的普羅大眾,會否對陌生的音樂產生抗拒心。
「這樣說吧,我不會特別要求聽眾擁有豐富的音樂知識,他們不需要對音樂懂得很多。當然,我明白香港聽眾較少接觸新音樂,所以我也不會創作一些過分複雜的東西出來,但另一方面我亦不會為了迎合他們的口味而創作那些簡單易聽的作品。我是個藝術家,忠於自己很重要的,希望二十年後回顧今天,會令我覺得自豪和驕傲。這不只對我自己負責,也是對聽眾負責。」
有人說林丰是個性格的傢伙,現在我懂了。既非故意步上山巔,要千萬人頂禮膜拜,也非委身以臉頰貼地,向眾生屈服,是絕對的中道。
「作了十多年曲,接下來我會致力朝塑造自我風格的路進發,努力作多方面嘗試。無可否認,是次跟港樂合作是個難得的經驗,但其實我更喜歡長一點、慢一點的音樂,這跟佛家也很契合,我很享受靜謐、深沉的狀態,更期待聽眾陪我一同發掘這種微妙的境界。說不定日後我會作一首佛曲呢!
「真的嗎?」
「我不會說沒可能,或者我可以協助某些佛教團體編排曲目,甚至是舊有佛曲的重新詮釋也不一定。如果有這樣一個正當而合適的好時機,我會的。」
從林丰的話語裏,我聽到了一個新銳作曲家所撩撥起來的獨特音聲,那敢於打著藝術旗號、不盲從大眾趣味的呼嘯,堅實而有力,沉穩而大度,從我離開餐廳的一刻起,持續迴盪到今天,跟我敲打鍵盤時傳來的脆響揉和、融合成悠揚於空氣流動中的豐沛樂韻,餘音裊裊,不絕於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