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徐詠璇現職香港大學發展及校友事務部總監,少不免要接觸不同界別的人士,也要跟金錢打交道,然而為什麼修讀戲劇的她會選擇這樣的一份工作呢? 金錢對她而言又是甚麼呢?且看她娓娓道來。
連接夢想的階梯
「年輕的我極度鄙視金錢,認為它是惡俗的,甚至選科時,這也不選,那也不選,總覺得只有戲劇才最高尚,不吃人間煙火;所以直到目前為止,我也很奇怪為什麼命運會讓我跟一份這麼強調金錢的工作聯繫起來。其實早在八十年代,我便已經有籌款的經驗,那時候我要籌備『展能藝術節』,卻四處碰壁;但我不肯認輸,明明是多麼有意義的活動,卻無人願意支持,我打從心底裏不信服,後來用盡一切辦法,終於排除萬難,成功爭取到款項。由那天起,我明白到,上天是不會教有夢想而真正投入的人失望的。」
「可是我們這個社會空想的人畢竟還是較多。」我說。這個世界誰沒有夢想? 可是實踐不了的夢想便只能稱為空想。
「有夢想是不足夠的,你需要一道幫助你通往目標的階梯。很多人不是目標不明確或缺乏夢想,而是不清楚該如何築起那道梯。」
她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
「逐漸我對金錢的偏見消失了,雖然我也很認同佛家說它是令人煩惱的,然而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發現我是打從心底希望能協助成就他人的夢想。相信你也很清楚,實現任何夢想的過程無可避免需要金錢及各種資源,它們代表著人家對你的支持。以港大佛學研究中心為例,事無大小,全部非財不行,如果別人認同中心的理念,他自然會主動解囊,否則的話空喊口號也是無用,而我觀察到的是,很多人發心來支持,不只因為他們財力上許可,而是真心想辦妥事情。錢,只是一個代號而已。」
佛學研究中心自2011年成立至今,培養了不少佛學人才,師生上下及各方大德為本港佛教發展寫下里程碑。徐詠璇跟總監衍空法師認識已久,她憶述起數年前在慶祝中心十週年的晚宴上,空師所說的一番令她畢生難忘的話:
「他說,他不會向捐贈者道謝,因為他是流水僧人,佛學中心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大家發心願意,如果哪一天沒有人想繼續打理,它自然便不會再存在下去,支持與否,全仗捐贈者,他是不需要道謝的。空師這番話使我對捐獻這回事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大家投放的不只是鈔票,是願景,是期望,是心血。」
專欄也是另一個舞台
除了正職外,徐詠璇閒時也替《信報》撰寫文章,一寫,便寫了二十多年。她的專欄「琉璃火」,上至文化藝術,下至生活點滴,身為作家,經常面對廣大讀者,她是如何看待這個額外的身份呢?
「起初我只是談戲劇和表演藝術的,因為當時《信報》沒有這方面的文章。後來我發現社會上很多現象也值得寫,於是取材便逐漸廣泛了,不再局限於演出和賞析。我認為專欄也是另一個舞台,寫作的時候往往你是獨處的,面向的世界比站在真正舞台上時的要大得多,觀眾不是即時在你面前出現,也不會有導演指揮你……」
「但卻會有名為『編輯』的生物。」我打趣笑說道。
「當然有,不過說也奇怪,我的編輯通常很少干涉,自由度可謂差不多達到百分之一百。話又說回來,我很慶幸專欄是刊登在《信報》,一來它面對的多是知識分子,二來它沒有龐大的市場壓力,故此我不需要寫一些嘩眾取寵的文字迎合讀者。試想像今天在網絡寫作、發表意見,往往要步步為營,因為讀者的反應傾向極端。」
傳統媒體似乎較為尊重文字和容許大家有不同意見,即使發生筆戰,也鮮少降低到連珠發炮作人身攻擊的層次。現時香港爭論不休,雙方眼裏也容不下對方,說話不留情面,對於這種不健康現象的根源,她有以下的看法:
「以往只有在專欄上才能發表那種程度的意見,所以有『地盤』的作者對社會產生的影響遠比一般缺乏發言渠道的市民為大;時移世易,現在彈指間大家便能將意見發表到網絡上,這是民主化的必然結果之一。大眾雖享有言論自由,但同時亦衍生出大量浮光掠影式的意見,未必能做到百家爭鳴,反而更多是百鳥爭喧。不過既然這個世代已演變成這樣,我們姑且嘗試學習、適應它吧。」
到人生去尋找更高層次的戲劇
「你這樣忙,到底還有沒有時間看戲?」香港人營營役役,連坐下來靜靜看五分鐘書的時間也沒有,然而看戲的話多少該好一點吧。
「看戲比較少了,不像年輕求學時一星期看五晚。現在我追求另類一點的演出,例如一行禪師之類的。不曉得你有沒有發覺,他是位戲劇性(dramatic)很濃的人。不說別的,單是行禪,一舉手一投足,處處皆是演出。他令我體會到,戲劇不一定要牽涉導演、劇本,甚至連觀眾也不需要存在,人生就是一齣戲,每一分鐘都是一場演出。」
「那你有沒有禪修的習慣?」
「沒有,但它的確很吸引我,無論是行禪還是茶禪。我認為那一刻,當你專注在其中,進入禪定的境界,帶給我的感動比看一齣催入熱淚的戲劇還要強烈。令我感受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跟隨淨因法師到石壁監獄,跟囚犯們茶禪。來到監獄,法師問他們有沒有好好抄心經,因為那是上一次的功課;然後在場所有囚犯都異口同聲說有,最厲害的甚至抄了三十多次。考查了功課後,我們移師到大禮堂,他們靜靜盤腿坐下,前面放置了茶具及糕點。喝著喝著,有人表示那是一生喝過最好的茶,也有的說從來沒有人這樣『招待』過他們。就在一瞬間,我體會到極致的戲劇,正正就在人生當中。」
說到茶,她拾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然後繼續說道:
「猶記得淨因法師對囚犯說,人生像普洱茶一樣,最好喝的不是第一泡,他們經歷了苦痛,是時侯尋找心靈的平靜。茶禪完畢後,每人均獲發一張證書,有的在接過時更眼泛淚光,我很高興能夠跟來,親自見證這一幕。在港大讀書多年,老實說我從未想過港大證書可以為人帶來如此巨大的感觸。」
「因為你修讀戲劇,所以會有這種觀察。」
「也不盡然。一直以來我從未後悔過離開戲劇界,這類人生點滴,比莎士比亞的名著更貼身,每個動作、每件事對不同人竟然有如斯震撼的效果,自從那次起,我對佛學有了截然不同的觀感,它不再單純是浮世間眾多教導的一種,而是我們可以依循,令我們有所得著的生活指南。」
「日常生活的確有許多細節值得我們感動,但實在是太匆忙了,於是一一與它們擦身而過。」就像村上春樹所說的「小確幸」,那些微小而確實存在的幸福,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問題是大家有願望將之發掘出來。
「其實禪修是一種有助重新注意它們的方法,如果每天你都能慢活,你的感受想必會大大不同。現代人有其異於以往的生活方式,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一起慢活,否則世界會變得很可怕。」她笑說,地鐵班次慢兩分鐘,大家便開始投訴了,倘若每位車掌也這樣慢活,香港可變得麻煩了。
「這涉及理想跟現實之間的差距。」
「沒錯,近年來我越來越相信因緣,當中李焯芬教授給我的啟發特別大。在我感到困惑和苦惱時,他的警世雋語幫助我重拾信心。例如有一次他跟我說了寒山禪師的故事,大意是說有人罵你、恥笑你時,你應該避開他,任由他,且看幾年後他會變成怎樣。」
這是《寒山問拾得》的故事,原文的上半部是這樣的──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起初我不明白,對方對你這樣壞,為何還要忍讓他? 後來從李教授身上發現,他正正奉此為做人處事的教條。李教授經常跟我談一些禪宗警句,於是我也產生了興趣,尤其喜歡他們字數較少,意簡意賅。還有一句,也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境隨心轉』。」
「心隨境轉容易,可是前者則難很多了。」
「所以人生呀,一點也不容易。」
訪問結束後,徐詠璇匆忙離開,趕著去成就他人的夢想。我看著她的背影,頓時對於戲劇與人生,有了不一樣的理解,兩者的差異,彷彿一下子縮窄,甚至重疊起來。人生這齣劇,你讓它上映了,沒有人能奪去它,也沒有人能替你完成,演員由始至終,只有你一人。現在,就讓我們一起拾起筆來,好好寫下這份屬於自己的劇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