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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悟一剎抵萬冊──禪宗對時節機緣的重視

上文提到,禪宗對善知識角色的重視,善知識的功能不在於把對禪學知識複製到學人身上,而更重於如何啟導學人開悟的命題上。

對於學人求道,在對自主性的重視以外,禪宗亦很強調「時節機緣」。「時節機緣」是一種「學習契機」,圜悟克勤曾說:「禪家流,欲知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謂之教外別傳,單傳心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碧巖錄》,收《大藏經》,第48冊,卷2頁154c) 指出在時節因緣到臨時,人因外物的一下偶然性觸動,契入真如佛性。也就是說,在學習上,如已做到自主自心,對外物隨順格知的過程中,在萬事俱備的情形下,或會因偶然的機會,忽然心境合一,靈感跳躍,豁然通達大道理。如:

撥鑪見火:

師諱靈祐,福州長谿趙氏子。……。二十三,遊江西參百丈。百丈一見,許之入室,遂居參學之首。侍立次,百丈問:「誰?」師云:「某甲。」百丈云:「汝撥爐中有火否。」師撥之云:「無火。」百丈躬起,深撥得少火,舉以示之云:「汝道無,這箇耳?」師由是發悟禮謝。陳其所解,百丈云:「此乃暫時岐路耳。經云: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憶,方省已物不從他得。」(〈潭州溈山靈祐禪師語錄〉,收《大藏經》,第47冊,頁577a)

見桃而悟:

福州靈雲志勤禪師(按:生卒年不詳,百仗懷海 (720-814) 法孫,約與玄沙師備 (835-908) 同時)本州長溪人也,初在溈山因桃華悟道。有偈曰:三十來年尋劍客,幾逢落葉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華後,直至如今更不疑。祐師覽偈詰其所悟與之符契。祐曰: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善自護持。(道原編,《景德傳燈錄》,《大藏經》,第51冊,卷11頁285)

唐某尼〈尋春〉: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羅大經 (生卒年不詳),《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丙篇,卷6頁346)

靈祐撥爐不見火,然後斷定無火;百丈一撥即現火星,立即便否定了靈祐的斷定。這說明「迷」只因時節機緣未及而暫時歧路,非表示道之不存。靈佑未覺悟只是暫時的,想要悟出佛性,當要看時機。由此指出學人對事物的判斷往往依賴外部的感官,肉眼看不見就以為沒有,其實它仍然存在。故而,百丈對此直截了當說明,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要明了大義,亦當觀時節機緣,給一點耐性。

靈雲志勤之故事記載了他曾在時節機緣下契見真如。「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幾抽枝」:「三十年」表示很長時間,「尋劍客」乃靈雲自稱,「尋」字不僅表示尋覓,亦暗示一種執持的精神與心理狀態。在這三十年尋道光景裏,落葉、抽枝往復出現,伴隨詩人年復一年的覓尋,人、物兩者處於同等情狀,此即表明詩人三十年來尋道仍「毫無結果」之意。詩人及後見到桃花,當即大為徹悟,此後不復猶疑,與詩首尋道三十年的情狀形成強烈對比。「不復猶疑」暗示三十年尋道間,一直為疑所困,未能得脫。「疑」為佛教常用術語,指求道者對佛道真理未能有貫徹的理解,故而對事對物仍處於迷惑不定的心理狀態。(慧遠,《大乘義章》,《大藏經》,第44冊,卷8頁583)靈雲斷疑,機緣下見桃是主要原因,溈山靈祐首肯靈雲,認為其已到家,故曰「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叮囑他好好護持。宋《松源崇嶽禪師語錄》偈〈題梁光遠居士法語後〉云「靈雲見桃花,香嚴因擊竹,上古先德皆證此箇時節因緣」,(松源崇嶽,《松源崇嶽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21冊,卷2頁619) 在時節因緣既至下才得以令人契合真如,學人一時不解乃因見不逢時。(普紹編,《慈受懷深禪師廣錄》,《續藏經》,第126冊,卷1頁560;同類記載又見宋瞎堂慧遠 (宋僧,生卒年不詳)〈為密上座秉炬〉(《瞎堂慧遠禪師廣錄》,《續藏經》,第120冊,卷4頁984)、湛然圓澄 (1561-1626) 堂偈與詩〈綽約桃花映水紅〉 (《湛然圓澄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26冊,卷2頁192、卷3頁201)等。)

這則著名公案,除指明時節因緣外,亦透露出瞬間契入的狀況,即「悟」。「悟」是學習的最終目標,《壇經》云「一悟即至佛地」,強調一念相應,迷執和悟道只一線之差,悟道總是在剎那間發生,故有「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知佛也」的說法。(法海集,《壇經》,《大藏經》,第48冊,頁340。另元宗寶本此段作「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大意相近。見《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大藏經》,第48冊,頁351)靈雲三十年尋覓,實際上就是與妄執在搏鬥。因為,越是刻意尋找斷妄之道,就越會深陷妄念的纏繞縈迴,更加無法解脫;但當其一見桃花,與自然驀然契入,妄念頓時消除,內心豁然澄明,一時間,出現前所未有脫胎換骨之清新感覺,所謂「忽遇惠風吹散卷盡雲霧,萬像參羅,一時皆現」,(敦煌本《壇經》,《大藏經》,第48冊,頁339) 清淨的心已與萬象融合為一,法身既出,妄念與妄執將不復現。

第三個例子「笑拈梅花」是一首禪詩,寫詩人「踏遍隴頭雲」,「盡日尋春」,但仍未能「見春」。「盡日」指整天,有「窮盡時間」之意,寫求道者長時間對外格物覓道而不得之過程。在芒鞋踏遍山頭,仍無功而回之時,歸來偶然看見梅花點點,隨意拈來,盡嗅其香,頓覺枝頭上春氣已溢。詩人刻意借梅寓理,用尋春比喻求道,用意亦在於說明梅藏自家,如道藏自心的本有理論。如來藏理論強調,眾生體內都藏有一常住不變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如來藏經》謂一切眾生本具之如來藏,具有常住不變的特點,眾生不自知,但很多時都是緣於被煩惱所覆。(佛陀跋陀羅譯,《如來藏經》,《大藏經》,第16冊,頁457) 因此詩中用「歸來」二字,巧妙地指出來自自心本來之處的春梅 (佛性) 本已存在,只為自己不知,亦因時節因緣未及,而無法豁然貫通。

既然「悟」很依賴外間刺激對自主覺醒的配合,那麼,究竟「悟」的感覺如何?筆者是否曾經覺悟?

覺悟,是一剎那間,對某事從心地生發出一種新的理解。這種理解的出現,好像是突然的,但又彷彿已潛藏很久而自己不知。筆者曾在課堂以自己的愛情故事,與學生就著這個「悟」字進行分享和討論。筆者在中學至大學間,深愛一位女孩子達六年半,她是我的中學同學,這六年半在我倆成長歲月的內容中,是多麼的豐富、浪漫、複雜和可悲。直到有一天,筆者放下一切,憑著一個地址,從香港跑到英國,希望能找到她,與她解決彼此心中的鬱結,完成大家的心願。經歷過痛苦的旅程(那時互聯網仍未完全流行,可依賴的資訊很少),終於到達東薩西克(East Sussex)的黑爾什姆(Hailsham),並到達她的學校宿舍找到她,她很驚喜,我亦很興奮和欣慰。可惜事與願違,她在接受筆者後再一次提出拒絕,當時筆者當然又再一次感到失望,翌日兀自離開黑爾什姆,回到倫敦。正當茫然痛苦之際,我在維多利亞(Victoria)車站外的長椅上餵飼鴿子,當越來越多鴿子繞著我時,突然有一隻故意單腳站立,其他鴿子看見也顯得興奮,都紛紛單腳站立,就在這一瞬間,我感到自己的思緒從沉思中覺醒,感到清淨澄明,感到自身與對象融為一體,感到自己多年來為她而積鬱的內心得到前所未有的舒暢和寧靜。這種感覺其實並不誇張,並不波濤洶湧,而是靜謐,平凡,但卻真實。

我想,這就是我對我倆關係覺醒的一刻了。

話說回來,以上所說的幾項,可說是禪宗在教育方面,對學習方法和學習條件所主張的基礎理念,是禪宗的認識論。學人在達到悟前,或有超師之見,或有不以思知之法,這些都非邏輯思維可以推斷和解釋的方法。但是,這並不表示學人對任何事物的領悟內容都風馬牛不相及。「非邏輯」背後具備「機」,「機」是觸發學人領悟之物,以及學人所悟之內容,當中之間只有第一身的學人感受最真切、最直接,而且難以徹底說明其中悟感,就如筆者覺悟而放下深愛女孩的情況一樣。這種「悟」,超越了語言文字與邏輯思維,因而說「非邏輯思維」。周昌樂《禪悟的實證》說,禪宗的認識論「是站在邏輯思維更高層次上來摒棄邏輯思維」,(周昌樂,《禪悟的實證》(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頁17)點出禪宗尤重自我感悟的非邏輯思維模式。

雖然禪宗強調隨機而悟,觸類是道,這些看似不具特定模式的學習方法,卻又是一種由學至悟的默認模式。總之,學人求學問道,必先自持,繼而求師,在機緣時節到臨,就達到悟的目的,成就學習理想。現今大學強調「成效為本」、「學習體驗」、「建構學生知識體系」,教師假如能從禪僧教學活動中略加取經,多用一點心機與時間,與學生一同搭出支架,跳出文字、課室的學習拘囿,以自然為師,隨機教授,應變學習,這樣,才能切切實實地琢磨出篤厚穩重的學生,才能讓他們從心的知道,教師「是為你的學習而到這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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