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生死學的講師、臨終關懷者,郭惠芯老師二十年來,陪伴著臨終者面對死亡,送別他們走向下一期的生命。郭老師尊稱這些臨終者為「老師」,因為她在他們身上學到了許許多多的功課。在講座中[1],郭惠芯老師分享了這些年來陪伴臨終者及其親友,以及探病的經驗。我們透過這些寶貴的經驗,可以瞥見在探病慰病時應抱持甚麼樣的態度。
人是向死的存在
佛法說「有生無不死」——凡是有生命的,無不會死亡。死亡就像鐵一般的事實,在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亦無可避免。二十多年的臨終陪伴經歷,郭惠芯老師對死亡有如斯的體會:「看著一個完全陌生、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在你眼前就像樹上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當葉子隨風飄落時,任誰都捧不住它。這時會對他生起一種同根生的感覺。」
「『同根生』是甚麼?是深刻感受我們都必將面臨這樣的旅程。」「彷彿額頭上真的貼著印光大師說的『死』字」,終究,死亡不是他者的事,所謂「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不是熱他人,看看輪到我」,郭老師說:「我們都處在活著走向死亡的過程,所以得老實面對自己的老化、臨終。在我眼前的這些臨終者,其實是用他們的生命對我產生一種最深切的教導——終有一天我跟他們一樣,要離開世界。」當那天來臨的時候,我們是否能心安理得呢?
好好地活著,才會有美好的臨終
人既是從一出生便邁向死亡,那麼我們如何在還沒踏進臨終的狀態,便練習臨終可能面臨的課題呢?《雜阿含經》1025經[2],記載一位年少比丘在臨終時,向佛陀提出了他的困惑——「死了以後,我會去哪裏呢?」佛陀沒有正面回應這位比丘,反而要他從六根出發,去感受這個世界有沒有一個實體的「我」存在。因為在佛陀看來,年輕比丘之所以恐懼,是因為他對生命的現象不了解。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能通達佛理,了解生命的現象,對於死亡便不會產生恐懼。要做到這些,必須從日常生活中開始準備。
郭老師把生命譬喻成一條河流:「如果臨終是一條生命河流的下游,而下游所展現的,一定是上游、中游的況態。如果我們在這條河流的上、中游,丟滿了垃圾,注滿了髒水,等累積夠久了,它的下游一定是充滿了不清淨的、汙染的東西。人也一樣,不管是生理或是心理的或是認知的。所以,從臨終者的存在狀態得到教導,顯然是我們現在就該開始做一些淨化的工作,所謂『淨化』指的是能覺察反思、懂道謝會道愛,當然,發現錯失過錯也勇於及時道歉,儘可能真誠、認真、清楚地過好當下的生活,才能累積出美好的臨終狀態。」
恆常的禪修所帶來的力量
「人死之後的去處」的問題不僅是年輕比丘的困惑,同樣也困擾著一位卡車司機。郭老師回想她還在安寧病房實習的「第一位老師」:「那時我在安寧病房外的走道上走動,一間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一位中年婦人從房裏衝出來,又急又慌地抓住了我這個路過的陌生人:『小姐,你能告訴我,他要說甚麼嗎?』
「乍然進入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是位鼻咽癌的病人,他的臉頰跟脖子已腐爛了一半,還可以看到頸動脈在跳動。他很辛苦地想要說甚麼話。我臉上的肌肉毫不抽動,眼神毫不迴避地走向他,就如走向一個平常熟悉的兄弟;我發現他的眼光是迎接我的,我也很自然地蹲了下來,握住他的手。他努力地從敗壞的喉間吐出幾個字,可是我聽不清楚,沒辦法理解,臨時拿出了紙筆,在旁邊安靜地等待著。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歪歪曲曲地寫下了幾個字,就暈昏了過去。我退出了他的病房,仔細地研究他留給我的那幾個字。他問的問題是:死後去哪裏?
「這個病人教給我的兩個功課是:第一、乍看到一個破敗的身形,聞到腐敗的氣味的時候,你能面不改色地迎向他嗎?因為這會決定探訪者能不能得到病人的信任跟接納。我覺得在那個時候,之前的禪修經驗,關於『不批判、全然接納』的練習大大幫助了我。第二個功課是,如果『死後的去處』會是臨終病人關切的問題,那麼我們有一天能回答自己死後會去哪裏的大哉問嗎?我們臨終時不一定能遇到法師,或是可信任的引導者,提供我們安心的答案。所以必須要能夠在最後的時光自問自答,通得過自己的考試,才能真正的安心向前。」
另一個角度看,郭老師說她也反省到「為甚麼身邊最熟悉的那個人,卻在最後的時刻沒辦法了解另一半呢?我不是很確定,畢竟臨終陪伴是很複雜的考驗。但是我能略作推論的是,如果平常總是不能跟身邊的人,不管是家人、朋友、同事、甚至路上錯身而過的人專注以對,也從不想全力以赴好好地對待他們,那我們顯然也會因為慣性累積而失卻美好的臨終陪伴能力。所以不管如何,都要試著練習讓自己全然地發展出『活在現場的能力』,就是身在現場,心也在現場,這樣我們才能有真實活過的感受。否則,每天都是身在這裏,而心卻在別處,等臨終一回顧,會發現矇矓的一生糊里糊塗過完了。那就是件麻煩事了!」
臨終關懷 強調病人自主
陪伴病人或臨終關懷,通常被視為是一種善行。然而,這種善行要趨向圓滿,關懷者必須釐清,是誰需要陪伴?誰需要關懷?需要甚麼樣的陪伴關懷?有些探病者喜歡單純從自己的觀點,只依自己的認知,為病人提供建議或服務。也許,這可能算得上是種善行,但絕對不夠圓滿,因為這種「善行」忽略了病人的自主需求。
郭老師還表示,探病時須抱持一個觀念,「先接納這個生病的人的身心樣態,尊重病人有他的生命發展史,探病陪病都只是外加的助緣。另外,病者只是身體生病了但他還是他,還是原來那個充滿著獨特性格的他,所以親友可以用彼此原來熟悉的模式,走向病人的身邊。」至於照顧病人,郭老師建議要從兩個面向:生理和心理。生理是指「病人的疼痛問題」,需要有良好的控制,這屬於舒緩醫療的運用。另外,就是「心理的疼痛」,譬如一些遺憾還沒處理,或是某些愧疚還沒解決,甚至是對生命終極的疑惑……這些也會轉移到身體的反應,不過這種心靈上的疼痛就不能靠醫藥來處理了。」所以,在慰訪、關懷的過程,不該急著從自己的角度發表意見表達想法,甚至從健康人的觀點貿然採取淺薄的行動,而是認真傾聽病患者內心真正的聲音,了解其真正在意的是甚麼[3]。
最後,郭老師分享了一個例子:「有個年輕人沮喪的來跟我求助,他說不敢去看他的好朋友,因為醫生宣布他已癌症末期。我當然鼓勵這個年輕人去看臨終好友,不然未來可能會有沒有道別的遺憾。他說:是。但該怎麼去看呢?他不知道該跟朋友說甚麼話。我問年輕人平常怎麼相處。他說:每次都是互相講笑話啊開玩笑啊。我說:那就試試去講笑話給他聽吧,讓他知道他是一個充滿幽默感、有樂趣的人;並珍惜著這樣的情誼。我再問:朋友喜歡喝甚麼?他說:喜歡可樂。我說:那帶瓶可樂去吧。他說:不行呀!可樂是不健康的食物。我說:對一個即將死亡的人,你何必顧忌這個問題呢?兩週後,這位年輕朋友來向我道謝,他說:那一天相聚的時候他們一起喝可樂,還說『乾杯』!朋友和家人又哭又笑,一起回顧年少時候的妙事,從高中到大學相處的那段美好時光讓病房彷彿有了光。
「如果能讓臨終者跟探病者一起流眼淚,一起回顧,一起好好相聚,這不就是美好的陪病嗎?請不要擔心,一個生了病的朋友,不會變成一個陌生人的。當你去到他的旁邊,他可能不會說話了,身體虛弱了。可是,你就是去,靜靜地坐下來,跟他相聚,這就是你跟他同在的時光,陪伴的時候流眼淚、有笑聲、有滿足,這也就是我們今生相會的過程。」
延伸閱讀
參考資料
杜正民(2018):《法的療癒:佛陀教我的10堂生死課》,臺北市:法鼓文化。
[1] 此乃講座的內容節錄。講座由法鼓山香港道場於本年度書展期間舉行,講題為「《法的療癒》生死關切」。
[2] 杜正民( 2018):《法的療癒:佛陀教我的10堂生死課》,第五章。
[3] 杜正民( 2018):《法的療癒:佛陀教我的10堂生死課》,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