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生命,不是一份榮耀,而是周旋在病人與死神之間,爭取一線重生的希望。但這一整晚的努力,全都白費了。額頭的汗水徒添我內心的寒意。這位年紀與我相仿的青年,在開夜班後,血濺不歸路。
他的身軀漸漸冷卻,胸膛也只隨著呼吸器起伏著。不願就此罷休的心臟,拼著最後的一分力氣在跳躂,與我們一起等著家屬的到來;儘管他的靈魂早已從那放大了的眼瞳,飛了出去。急救室裡的一切已歸於平靜,只有心電儀器傳來的“嘟──嘟──”聲,在為這提前殞歿的生命而哀呼。
急救室的房門,隨著曙光,慢慢地打開了。天啊!我多麼希望進來的是一群傷心欲絕的家屬,而不是這麼一位臨盆在即,還牽著一位小孩的少婦。我忽然間明白這位青年加班的原因。
她屏著氣,踩著徬徨的腳步走了進來,眼睛卻東張西望地尋覓著讓她懸心吊膽的答案。那張疲憊的容顏,看來也一夜沒睡。 “這是我先生嗎?”我指一指床頭的名字,心裡是萬般的不願為她帶來這個噩耗。當她知道預感已經應驗後,強忍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急救室裡本已冰冷的空間,霎時凝結了起來,只有她的淚潸潸落下。心裡想說的撫慰話語,凝固在我口裡。
我牽起那位睡眼惺忪的小孩,讓他觸摸爸爸的手,那隻已經不再溫暖的手。他好奇地踮起腳,我乾脆把他抱起,讓他看個清楚。那雙充滿疑問的眼睛,越睜越大。他也許在想:“ 為什麼爸爸的頭纏著繃帶,嘴角又插了管子?身上又有那麼多的電線?”想是不敢驚醒睡夢中的爸爸,他身子微微向前傾,輕聲地問:“爸爸,你什麼時候回家陪我玩?”
一股熱辣的胃酸湧上我胸口,我的兒子也常問同樣的問題。我把他放下,蹲下來撫摸著他的頭,對他說了一句很殘酷的話:“孩子,你爸爸不再回家了。”
小孩轉過身昂起頭,扯了扯媽媽的裙子,滿腹疑雲地問:“媽媽,爸爸為什麼不回家了呢?”
我的心開始在抽搐著。我怎麼狠得起心腸對一個小孩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呢?我又怎麼能讓一個椎心泣血的少婦,獨自去面臨孩子的疑惑呢?心魂開始混亂的我,也不懂得該如何回應,而選擇快步逃離這悲慟的局面。
「噗!」一聲──我回頭看見那少婦跪倒在地上,抱著孩子嘶喊著那個掛念了一整夜的名字。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彷彿在痛訴著為何她的世界已被停止轉動。但再多的淚水也枉然,換不回那斷了魂的夜歸人。
凝視著那灑落滿地的幸福碎片,我眼角不禁滑下了行醫以來的第一滴淚,心痛著這無法重來的一切。
晨曦斜斜地照了進來,也是第一次,我感覺不到朝陽的暖意。
一回到家,我趕緊抱起了獨自在玩積木的孩子,親了又親。身懷六甲的太太心有靈犀一點通,知道我又從醫院帶回來了滿懷的悲愴,而前來給我一個暖暖的擁抱。那是療癒我心靈創傷的良藥。
由此啟悟,一家人能夠抱在一起,就是幸福的真諦,我終於明白了。我不想在忙三迭四的生活裡,盲目地追逐著夢想時,錯過了這種唾手可得,展開雙手就可擁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