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以瑜伽行派的理論論證「人人皆可成佛」這一命題[1]，其中提到雖然人人皆有成佛的種子，保證了成佛的可能，但以種子熏習的原理來作為成佛的依據，並未能保證一定可以成佛。「成佛」即是指寄存在阿賴耶識內的無漏佛種起「現行」，展轉熏習而增盛至究竟位，這時無漏種子徹底壓伏了有漏種子，最後轉識成智。但眾生在輪迴之中，從無始以來，這些無漏種子從未起過現行。現行未起，又怎能熏回成為種子，展轉令其勢用增強？瑜伽行派認為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依靠「正聞熏習」，聞佛所說的清淨言教 。因為這些法是佛的「最清淨法界等流」[2]，修行者聞法，即親近無漏清淨法，熏長熏生其內在的無漏種子，引發出修行的動力，使一直處於潛藏狀態的無漏種子開始起現行，繼而如理作意，對清淨法出作勝解抉擇，依教奉行，再熏習成內在的無漏種子，令其再一度增長，如是經過漫長的修行，最後進入金剛喻定，徹底的壓伏雜染種子，不再現起雜染的生命，只有清淨的無漏種子會現起無漏的生命，便是「成佛」。
這一套成佛的理論可清楚地說明人如何能成佛，亦能指出成佛的步驟及過程[3]。但若從哲學思考方面來看，這說法會陷入一些困難。第一是「無窮追溯」，如唐君毅先生說：「無漏種不能自現，必待聞以前之佛之言教為外緣方能自現之說。即使後待前，前更待前，而無佛能成。」[4]即甲佛未成佛前，必須藉聽乙佛之言教而成佛，乙佛也是如此，在未成佛前必須聽聞丙佛說法，再如理修行而成佛，這樣推論下去， 便要追問第一位佛如何能成佛？他是無聞自覺而成佛嗎？這樣便與瑜伽行派的成佛理論相違。但若第一位佛亦需聽聞另一位佛所開示的法而成佛，他便不是第一位佛，再追尋下去，便會落入無窮追溯的困局。但瑜伽行派並無熱烈討論這兩個問題 。一方面，佛教認為在緣起的理論下，向前尋找時序上的「第一因」是沒有意思的，這是一個並非必須解答的問題。[5]同樣地，向前追尋第一位佛陀的情況，也不是佛教所需要解說的[6]。而且這個哲學上困局不會影響經驗世界中「眾生能否成佛」的論證。現在十方有無量諸佛正在說法，而且釋迦佛所開示的教法仍在這世間流布，這樣修行者要聞法修行並非不可能，只是機會率的問題，即是眾生有機會成佛，而非不可能成佛。
承上文的討論，瑜伽行派的成佛理論要靠外在的如來「最清淨法界等流」 。但這仍有其理論上的困難。首先，雖然內在的無漏佛種是決定存在的，可作為成佛的依據，這亦保證了成佛的可能性。但外在的「正聞熏習」這部分則存在著偶然性。行者要遇到清淨佛法，然後認同佛所說的法，接受佛陀的教導，再下定決心修行，期間可能會受到種種逆緣所影響而有退墮的情況。其中每個步驟都是偶然的，尤其是第一步——遇上佛法。雖然佛法仍在世間，但要遇上才能進行熏習，而遇上是沒有必然性的，正如在茫茫人海中，要遇上喜歡的人，也只能說是有機會，而沒有必然性的。就算遇到佛法，要成佛也必須是遇到「一佛乘」[7]的教法，才能開始踏上成佛邊道；若遇上「小教」[8]，便會進入阿羅漢之流。若如是，依靠「正聞熏習」來作為成佛的理論，便沒有了內在的保證，只能訴諸偶然，那麼成佛最關鍵的並非是努力修習，而是偶然地遇上「一乘佛法」。但若成佛只是一味的偶然，這種成佛理論便沒有了意思，不能成為成佛的依據。
不過，佛教確信有輪迴，在這期生命之前有無盡的生命，之後若未解脫也有無盡的生死，若把時間延至無限多期的生命，縱使每期生命遇到「一乘佛法」的機會也是偶然，但若經過無限次的循環，是否一定會遇上呢？現以簡單的概率數式去推演一下。假設某一世（第n世）遇上的概率是Xn，而Xn是一個隨機數字，在0和1之間，即0≤ Xn ≤1 。當Xn＝0時，即無可能遇上「一乘佛法」；當Xn＝1時，即必定能遇上「一乘佛法」。首先考慮第一種情況 : 每一世遇上「一乘佛法」這件事是「獨立事件」，即每一生遇到佛法的機會，不會影響到下一生遇到佛法的機會，即X1、X2、X3、…… [9]仍是一個隨機數 。若如是，則縱有無量世的輪迴，每一世可以遇到「一乘佛法」的概率也永遠都只是一個隨機數，無可能等於「1」，結果還是一個偶然，這樣「成佛」也就只是偶然。另一種情況，若把每一期生命連成一起作考慮，同樣地假設某一世（第n世）遇上的概率是Xn，這樣第n世便可遇到「一乘佛法」的總概率便是X1 + （1 – X1）X2 + （1 – X1）（1 – X2） X3 + （1 – X1）（1 – X2）（1 – X3）X4 +（1 – X1）（1 – X2）（1 – X3）（1 – X4） X5 + …… [10]X1 如前所述，指第1世便遇到「一乘佛法」的概率；（1 – X1） X2 的意思是第1世遇不到「一乘佛法」，但在第2世遇到，其餘的推比可知。若Xn仍是一個隨機數，而把某一世遇到「一乘佛法」的概率限在千分之一以下，利用試算表[11]計算，約900世便可達到99%機會遇到「一乘佛法」，約2,000世便可達到99.99%的機會。若把Xn限在一萬分一之下，約20,000世便可達到99.99%的機會。由此推論，就算遇到「一乘佛法」只是偶然，而且機會率非常低，若n 趨向無限大，則遇到「一乘佛法」的機會便會趨向於1，即近於一定會遇上的。
雖然在哲學上，遇到佛法的機會只能訴諸偶然，「正聞熏習」並不能作為成佛的保證，但若把輪迴這一個因素注入，在無限的生命中，必然會遇到一乘佛法，由此可知，阿賴耶識的無漏佛種必定有機會由「正聞熏習」激發而起現行，進而展轉熏長而最終呈現清淨圓滿的生命——成佛。不過這樣的推論仍有點困難。第一，若在此之前遇到二乘的教法而熏長其二乘無漏種子，便會依此而成就二乘果而非佛果。幸好《妙法蓮華經》已說明 : 已得二乘果的聖者，聽聞「一乘佛法」後，仍有機會「迴小向大」[12]，他們最終仍有機會受到「一乘佛法」的清淨等流熏習而使成佛的種子生起效用。第二，雖然早晚會遇上「一乘佛法」，而開始修行成佛。但這種「偶然」的「必然」[13]仍是外在的，不是由內在的因素而引發出來的，自身的努力要在成佛種子開始受到熏生或熏長後，才能顯示其成效，即內在的因素在此之前只能靜待而沒有甚麼作為或影響力。當然，此文章的結論是「眾生也會成佛」 ，這一困難沒有妨礙這觀點的成立，人仍然可以通過「正聞熏習」、「如理思維」、「努力修行」而成佛。但從哲學思辨上來說，寄存在阿賴耶識的無漏佛種是被動的，要依外在的、偶然遇上的「最清淨法界等流」才能生起其作用，若依此作為成佛的依據，則有點不圓滿。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開出，似乎能轉這種被動為主動，消解這個困難而作為成佛的依據及保證。這個觀點，要留待以後才再作討論。
[1] 佛門網，法相津塗，麥國豪 : 〈你也可成佛嗎？ 〉，2018-02-16。
https://goo.gl/WnUSyT
[2] 無著 : 《攝大乘論》，大正31，P.136。
[3] 詳見《攝大乘論》〈入所知相品分〉、〈果斷分〉。
[4] 唐君毅 :《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下）》；北京 :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頁757。
[5] 詳見 佛門網，法相津塗，尤堅 : 〈佛教「第一因」之迷思〉，2018-07-20。
https://goo.gl/CqsBb7
[6] 雖然後來密乘佛法發展出「本初佛」的說法，但這並非佛教主要的思想，故不再作引用及討論。
[7] 一佛乘，即引導眾生成佛之教法，《妙法蓮華經》: 「諸佛世尊欲令眾生開佛知見，使得清淨故，出現於世。欲示眾生佛之知見故，出現於世。欲令眾生悟佛知見故，出現於世。欲令眾生入佛知見道故，出現於世。」（大正9，P.7）
[8] 依華嚴判教，把佛法分判為「小、始、終、頓、圓」五教，其中「小」指小乘教，又作愚法小乘教、愚法聲聞教。乃對小乘根機者所說之四諦、十二因緣等阿含經之教，最終成「阿羅漢」，進入無餘涅槃。
[9] X1、X2、X3表示第1、2、3世遇上「一乘佛法」的概率，雖然佛法不討論第一世的情況或認為第一世不可得，但為方便討論，假設有一原點為第一世。
[10] 此為概率計算的數式，屬高中數學程度，可參看一般高中學數學教科書。
[11] 辦公室軟件中的spreadsheet ，較有名的有 MSOFFICE 的 MSEXCEL。
[12] 可參考釋長慈 : 〈二乘人迴小向大之考察〉一文，
http://enlight.lib.ntu.edu.tw/FULLTEXT/JR-AN/an104603.pdf
[13] 遇到佛法是「必然」的，但這「必然」是建立在無盡的「偶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