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與大意
提起《大般涅槃經》,相信大家都記起竺道生的故事。當是之時,《大般涅槃經》因只譯出〈前分〉而非全部(〈續譯〉尚未出現),而竺道生讀後感到不圓滿,主張一闡提 [1]都能成佛。他這見解與當時佛教界主流意見不合,因而遭到排擠,乃致遁跡廬山。後來四十卷本《大般涅槃經》全部譯出,果然一闡提也有佛性,亦能成佛,印證了竺道生非凡的見解。
但自此,〈前分〉與〈續譯〉一闡提佛性的爭論便沒完沒了,甚或引發兩分(〈前分〉與〈續譯〉)前後義理對立,是屬於不同經典之說(下稱「兩分異本」說)。這對經典的完整性絕不是一件好事。筆者有感於此,從經文中找出原委,在此和盤托出。其實佛陀只是對機說法,故此兩分看似不同,但其實〈前分〉中已可見一闡提佛性的端倪,故兩分絕非異本。
佛典背景
本文所依據的主要是曇無讖在421年譯出的四十卷《大般涅槃經》,即後人所稱之〈北本〉。其中前十卷為〈前分〉(卷一至卷十),後三十卷為〈續譯〉(卷十一至卷四十),加上在大約664至665年間最後譯出的〈後分〉一卷,便是本經版本的全部 [2]。本經梵文據說已佚失。而除〈北本〉外,尚有〈南本〉。〈南本〉共三十六卷,為慧觀、謝靈運等人依〈北本〉再治而成 [3]。但〈南本〉不是本文的範圍。
爭論背景
後人對本經的爭論,主要是究竟〈前分〉與〈續譯〉是否兩部不同的經典(「兩分異本」),而爭論的主要焦點是在一闡提是否有佛性,因而可否成佛這一點。這是因為一般的理解,〈前分〉的內容多處認為一闡提無佛性,所以無法成佛(筆者並不同意),與〈續譯〉主張不同。這正是前面提到的竺道生與當時佛教界所理解的差異。尤其舉出〈前分〉〈卷七〉的一句經文「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 [4]作為佐證。
呂澂在《印度佛教思想概論》提到,「《大涅槃經》不是一時所出,前後兩分,主題雖同,解釋卻有出入。……特別表現在一闡提能否成佛的問題上」。印順導師也在《印度佛教思想史》提到:「《大般涅槃經》的後三十卷,思想與〈前分〉不同」。而胡騰友更在《大般涅槃經續譯之佛性論研究》一書末段中直指:「兩者的中心議題、基本立場與佛性思想內涵是相對立、相矛盾、相排斥的,本書將〈前分〉與〈續譯〉視為不同經典的立場應該是正確無誤的」 [5]。
但筆者對此絕不苟同,以下便是筆者的論據。
〈前分〉中的有關經文
其實主張「兩分異本」說者所持的主要論據,似乎只限於上述經中〈卷七〉的一段引文而已。但細讀該引文的上文下理,不難看出佛當時是在詳答迦葉菩薩關於魔說與佛說「當云何而得分別」的問題,佛反覆舉出正說與反說的例子而已。所以在該段文本前,經中頻頻有「若有說言」之句,藉以引述其中的反方說法「魔說」。而恰好這段引文之前,亦有如此一句,「復有比丘,說佛秘藏甚深經典」:
「復有比丘,說佛秘藏甚深經典:『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若王大臣作如是言:『比丘,汝當作佛……』」
所以這引文只不過是佛在援引其中的一種說法,完全不是佛的正說。所以舉這引文以作為支持論據實在非常牽強而失諸偏頗。
相反,筆者在〈前分〉中所看到的其實更多的是佛在慨嘆一闡提因為斷善根,故縱遇佛以為良醫,猶不能治,亦看不到能令彼發菩提之心的可能,故而為之可惜;但彼一闡提,却是仍有佛性的。這在〈卷七〉及〈卷九〉經文中都可以看到:
〈卷七〉中如是云:「一切眾生,悉有佛性, 即是我義。」
〈卷九〉中亦如是云:「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彼一闡提雖有佛性,而為無量罪垢所纏」等等。
尤其最後一句,更是一闡提有佛性的最有力而明確的證明。並從這裏可以看到,經中提到這種說法的時候,並沒有加上「除一闡提」這附加句的。
〈續譯〉中的有關經文
對於〈續譯〉中一闡提雖斷善根但仍有佛性這個議題,眾皆無異議。但筆者在此帶出的,是其背後的道理,並從此可以看到兩分在此問題上絕非矛盾。
先說一闡提緣何斷善根?經中〈卷二十三〉提到凡夫因為貪愛,致令輪迴生死苦中,對所貪愛之物難以捨離,由是遠離一切善法 [6]。這當中,貪愛實緣於六入,而六塵是最大的原因。所以佛告誡眾生要視六塵如六大賊,能令人漸次遠離一切善法,日子久了,必致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喪失一切善法,最終變作一闡提 [7]。
那斷善根後又為何仍有佛性呢?這就是因為「性不決定」的緣故。在〈卷二十二〉及〈卷三十一〉中,佛解釋,這是因為色與色相,香味觸相,乃至一切諸法,其性皆不定 [8]。這猶如中觀「無自性故空」的道理一樣。如是乃至業報,亦屬不定 [9]。既然諸法乃至業報也是性不決定,故而可以通過修道,達致解脫涅槃;那同樣道理,佛性亦不決定,以不決定故,一闡提便最終也可成正覺 [10]。
這箇中道理是如此的深邃難明,所以並不是一般大菩薩可以問到的。這是為甚麼佛在經中當「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提出此問時,大為讚嘆的原因。卷二十二中提到這位菩薩,問佛「云何說言一闡提等當得涅槃」的時候,佛當即如此勁讚道:「我都不見一切世間,若人若天沙門婆羅門,若魔若梵,有能咨問如來是義。」佛亦不止一次稱讚這位菩薩,其後在〈卷二十六〉亦曾有讚言 [11]。從此可以看到佛並非隨意說法,而是對機看對象的。所以在〈前分〉的時候,便沒有說出這大道理。但就當〈續譯〉中大菩薩出現了,時機到了,當機問了,那佛才和盤托出。所以如果只是片面地看到兩分所說的內容角度不同,而沒有看到兩分之中佛所對機的菩薩不同這一點,因而判斷兩分內容矛盾是絕對站不住脚的。
其實佛在〈續譯〉中〈卷二十一〉已明言,後世必有一闡提佛性懷疑論者,且指出本經當可釋除此疑 [12]。但可惜世間似乎依然充耳不聞,懷疑此經者絡繹不絕,頻頻提出「兩分異本」說。即使是研究本經的學者,仍持此論。當真無視佛語聖教,能不唏噓。
總結
至此可以這麼說,對持「兩分異本」者而言,無論從此經文字或義理方面,其所舉的論據都不堅實。從經文來說,他們所引的句子,其實只是佛引述正反說法一例而已,並非佛所認可。從義理上來說,兩分所說的內容、角度可能不同,深淺也不一樣。但這只是反眏佛對機說法,因對象不同而有差異的緣故,並非解釋有所出入。而在一闡提能否成佛的問題上,兩分並不存在矛盾或互相排斥。只是〈前分〉著重說一闡提斷善根,縱遇佛也無從醫治,無法令起菩提心而已,並没有說過一闡提無佛性,不能成佛的實質證據。
感想
筆者對此中之爭論,感慨有四。
其一 、雖然這爭論,原先可能只止於述說此經非一時譯出,故此兩分解釋或有出入,思想亦有不同。但隨之却是越演越烈,甚或引發「兩分異本」說,這對本經的流佈及完整性,絕對是不利的。尤其對於後來的讀者讀本經的意願,便大打折扣。這絕非筆者所樂意見到的。
其二、對佛經的評說,應以大體義理及上文下理為主,而非詮釋於片言隻字。因為這很容易墮入文字的窠臼中。本經〈卷六〉中提出「四依四不依」的原則,其中便有「依義不依語」這一條。佛弟子不應如此胡塗。
其三、學術自由當然可貴,理應容許提出正反論據以作討論。但自由走向極端,便往往有其破壞性,如說某經為偽經,屢見不鮮。而學術走向極端,亦有語不驚人誓不休之勢,例如顧頡剛便提出過「夏禹是條蟲」,鲁迅當時只一笑置之。但此種故作驚人之語對於佛法,却非笑言。尤其佛在本經〈卷十〉已明言:「正法欲滅,是經先當沒於此地,當知即是正法衰相」。不可不察,不可不察。
其四、筆者在讀本經的時候,強烈地感覺到佛是在苦心孤詣,臨涅槃前也應衆生要求,說法度眾生。赴會的有凡夫、聲聞、菩薩。而佛說法是看對象當機而說,並不是不問自說,所以其中的道理便是卷卷深淺不同。於是有些篇章,可以不大費力,但有些却要再三細嚼,尤其〈續譯〉中的〈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及〈師子吼菩薩品〉。這可能便是引起「兩分異本」懷疑的原委。但筆者則完全不作此想,反而體會佛真的能隨類而教,博大精深,猶如江河入海;系統雖大,但卻周遍圓融、前後呼應,是大智的體現。所以真的不明白,為甚麼偏要把兩分說成是異本,把眼光局限於一字一句,硬要尋伺差異,忽略佛的圓融周遍而又不乏多角度層面、當機而說的智慧。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
[1] 一闡提,指斷滅善根的有情。《大般涅槃經》〈卷九〉:「是人斷滅一切善根,如彼焦種,不能復生菩提根芽,一闡提輩無心趣向清淨善法」。
[2] 胡騰友《大般涅槃經續譯之佛性論研究》頁21。
[3] 胡騰友《大般涅槃經續譯之佛性論研究》頁22。「再治」即據原典增修調整,令易於通讀。
[4] 胡騰友《大般涅槃經續譯之佛性論研究》頁140。
[5] 胡騰友《大般涅槃經續譯之佛性論研究》頁158。
[6] 《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三〉:「愛之為病,難捨離故,……令人遠離一切善法,近於一切不善之法。」
[7] 《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三〉:「六大賊者,即外六麈,菩薩摩訶薩觀此六塵如六大賊。何以故?能劫一切諸善法故,是六塵賊亦復如是,若入人根,則能劫奪一切善法,善法既盡,貧窮孤露,作一闡提。」
[8] 《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二〉:「色與色相二俱不定,香味觸相,生相至無明相,……乃至一切諸法,皆亦不定。」
[9] 《大般涅槃經》〈卷三十一〉:「若言諸業定得報者,則不得有修習梵行,解脫涅槃。當知是人非我弟子,是魔眷屬。」
[10] 《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二〉:「一闡提者亦不決定,若決定者,是一闡提終不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不決定,是故能得。」
[11] 《大般涅槃經》〈卷二十六〉:「世有二人,甚為稀有,……一善問難,二善能答。善問難者,汝身是也;善能答者,謂如來也。」
[12] 《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一〉:「復有人疑一闡提犯四重禁,作五逆罪,謗方等經,如是等輩,有佛性耶?無佛性耶?聽是經者,如是等疑悉得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