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期)
僧肇進一步剖析世人的謬誤:既知往物而不來,而謂今物而可往。往物既不來,今物何所往?何則?求向物於向,於向未嘗無;責向物於今,於今未嘗有。於今未嘗有,以明物不來;於向未嘗無,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謂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從昔以至今。
「往物」指過去的事物,「今物」指現今的事物。「向」指過去,「向物」亦指過去的事物。「求」指尋求,「責」指要求。「覆」指重複,用同一種看法。世人不覺醒自己的矛盾,既然知道過去的事物不會來到現在, 但是又認為現今的事物會前往別的地方。過去的事物既然不來,現今的事物又會去哪裏呢?為甚麼呢?(僧肇自問自答)在過去找尋過去的事物,未嘗找不著;在現在的時間要求有過去的事物,未嘗存在。因為在現在的時間未嘗有過去的事物,便可以明白事物沒有來到現在;因為在過去的時間未嘗沒有過去的事物,所以知道事物沒有離去。同樣看現在的事物,它們亦不會前往過去的時間。這是說出過去的事物本身在過去的時間,不從現在去到過去;現在的事物本身在現在的時間,不從過去來到現在。它們各在其位,沒有互相往來,亦非世人所認為的兩者屬於同一樣事物。現代人多有觀看電影的經驗和知識,或許更易體會到事物虛幻的假象,正如銀幕上眾生如在生活中所見那般不斷在空間或時間上變化,其實只是一格又一格的菲林連續放映下所產生的幻象,每一格菲林都是獨立存在, 並不是一格菲林變成另一格。當然,「物不遷」的道理或者佛家「緣起」的道理更進一步:連每一格菲林都不是固定不變的實體,每一剎那都在變化,時間亦只是假法,沒有一樣具體的事物存在過去或未來,可讓我們坐時光機前往探訪,世間事物都是無常但卻相續地「出現」,才使世人易被幻相所迷惑,不知一切依因緣而剎那生滅,而每一剎那亦只出現一次而已。
故仲尼曰:「回也,見新交臂非故。」如此則物不相往來明矣。
「仲尼」是孔子, 「回」是他的弟子顏回,「交臂」指手臂相擦而過, 形容短暫時間之內。這段話出於《莊子外篇田子方》:「孔子謂顏回曰,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文章中記載了孔子和顏淵的一段對話。顏淵認為他嘗試跟隨孔子所做的事情,卻發現無法跟得上腳步,因此向孔子請教。孔子就向顏淵解釋:「那是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固定不變。你如果要跟隨和模倣我,當然像和我手臂相擦而過,明明是擦身相近卻難以掌握。因為所尋找的對象已不在了,如果你仍拚命去找,就像到已空無一人的市集中去買馬。」 僧肇借用莊子所舉的例子,說明聖人也認為世間事物各在自己的空間或時間, 不相往來,亦即是「物不遷(動)」的道理。
既無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動乎?然則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復何怪哉?
「朕」指徵兆,跡象,「微朕」則指輕微、微少的跡象;「旋嵐」是梵文Vairambhaka的音譯, 意譯為「迅猛風」,即迅猛的暴風;「偃」指傾倒,「嶽」指山嶽;「野馬」指浮游在田野上和水面上的一種游氣,遠望像野馬奔馳;「飄鼓」指飄揚鼓蕩;「歷天」指在天上運行,「不周」指沒有循環地運行。經過上面的論述,僧肇認為我們可以有一些結論:既然沒有任何微少的跡象顯示事物是互相來往,那又怎會有甚麼事物是會「動」呢?他更隨即舉出幾個例子,如被迅猛暴風傾倒的山嶽、奔騰的江河、飄揚鼓蕩的游氣,甚至在天上運行的日月,一般人都認為這是遷動、變化的事物, 他卻表示它們是「常靜」、「不流」、「不動」或「不周」,也不覺得那種說法有甚麼值得奇怪的地方。
世人本應對僧肇的《物不遷論》感到十分親切, 因為他所研討的主題,以「動」、「靜」為主, 進而提及「時間」、「空間」、「因果」等, 都是屬於「現象界」的問題,並非只有聖賢所體證的勝義境界,不過,正如他一再表示:同一現象,世人卻往往未能掌握(物不遷)真理,更易邪執偏見。他亦知道難處,「談真則逆俗, 順俗則違真。違真故迷性而莫返,逆俗故言淡而無味。緣使中人未分於存亡,下士撫掌而弗顧。」世人唯有勇於放棄自己的情執,細心咀嚼其論點,才能明白僧肇如何緊扣龍樹菩薩《中觀》的思想,去剖釋世間事物沒有遷動,只是剎那間各在其位隨順因緣地起滅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