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道》是港產片中悲劇電影的殿堂之作,在藝術風格上屬於「黑色電影」(Film Noir),法國經典電影《獨行殺手》(Le Samouraï;阿倫狄龍主演)即屬此類。這類電影通常採用低調的燈光處理,沉色的美術設計及少許矇矓的畫面,以配合其悲鬱的格調,加強悲劇的感染力。
無間,梵名Avīci ,音譯作「阿鼻」,為八熱地獄之最,乃極惡之人所受之果報,墮此地獄之人,受苦無間。所謂「無間」有五個意思:
(一) 趣果無間:命終之後,直接墮此獄中,無有間隔(沒有延誤)。
(二) 受苦無間:一墮此獄,直至罪畢出獄,其間所受之苦無有間斷(沒有中斷)。
(三) 時無間:時間相續而無間斷(沒有時間感)。
(四) 命無間:意識無間斷(沒法用「死」來中止痛苦)。
(五) 身形無間:空間相續而無間斷(沒有空間感,亦沒地方躲)。
然而,我們可把「無間地獄」視為一個象徵,「間」者,界限也,「無間」寓意「沒有一切界限」(no dimension or boundary)。哲學家海德格曾說,人的存在是「時間性」的存在,「時間」是我們存在的「界限」,我們不可能突破時間的規限永遠地活著。然而,「界限」雖然限制了我們的存在形式,但亦同時給了我們創造一切意義的基礎,試想,若我們永遠不死,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什麼樂趣?藝術家就最明白「界限」是一切創造之源,絕對的「自由」就等如絕對的「空虛」,故凡學作曲,必先學樂理;凡學繪畫,必先學素描;凡學做人,必先學面對現實種種的限制。
沒有「界限」,便是絕對的空虛和無意義,絕對無意義的狀態便是地獄的狀態!
《無間道》中的兩位主角,都失去了「身份」(identity)這個「界限」,都忍受著游離飄蕩於各種「身份」之間的不安與虛無。梁朝偉飾演「陳永仁」這位臥底警察,每天夾在兵賊之間,裏外不討好,又怕被揭破身份,犧牲了愛情、事業、社會認同和健康,在精神上實在苦不堪言;而劉德華所飾演的「劉健明督察」也好不到哪裏去,他表面上事業、愛情、社會認同什麼也擁有,但實際上卻負馱著一個無法宣之於口的身份──黑社會混在警隊中的臥底,為此他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因為他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不穩的,尤其當他在「白道」的成就越來越大時。
人往往是矛盾的,越是努力去隱瞞真正的自我,向人坦露的欲望反而越加強烈。所以梁朝偉主動向陳慧琳這位心理醫生表白身份的舉動,有反襯其孤獨絕望心境的作用──當一個人只能在心理治療的關係中才能主動打開心扉,這是真正的悲劇。當梁朝偉最後一次見陳時,已是變相的交代身後事了:他向她表達對這個世界的唯一的卑微的最後願望──希望世上還有一個人記得他真實的一生;不論他短暫的一生是如何的卑微痛苦、如何的沒身份、如何的孤獨寂寞、如何的為世人誤解──只要世上還有一個人明白,那麼儘管痛苦無奈依舊,但至少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已不再是完全無意義……這個悲愴的角色最後因被殺而得到「解脫」,卻早在「表白」時已留下一絲伏線。
在藝術表達上,屍體的肢體語言有極強的表達力量,演員可透過眼晴的張合或凝視的方向、面部表情、四肢或軀體的姿勢,表達出角色在死亡的剎那的心理狀態──憤怒?委屈?平靜?控訴?接受?快樂?不捨?在片中,梁朝偉透過死亡時的眼神表達出「解脫」,而黃秋生則利用死亡姿態表達出「殉道」。
在戲中,黃秋生的表演方法以身體語言為主,其實他才是戲中的靈魂人物,戲中他與梁朝偉之間的感情,亦是全片最精彩最細膩最動人之處。黃秋生和曾志偉分別象徵兩種「精神力量」。黃秋生象徵「義務論」(Deontology),即是在作道德抉擇時,傾向把道德或義務考慮凌駕於個人利益之上。曾志偉則象徵「功利/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以「獲取最大個人利益」為行事準則。其後梁朝偉在黃死後繼承了「義務論」,而劉德華亦繼承了「功利/效益主義」,甚至青出於藍──殺了曾志偉滅口──象徵「完全」的取代、完美的「繼承」。
黃秋生和梁朝偉的演技,精彩地演繹出那種精神上的傳承關係。最感人的一幕,是黃秋生透過梁朝偉用最原始的傳訊方法──用手指敲擊摩斯密碼,來追蹤曾志偉的毒品交易地點。導演刻意用周遭大量的高科技通訊設備作「反襯」;黃秋生背向那堆先進設備,反托雙手,抬頭遠眺窗外望不清的夜空,神態安然、鎮定而信任地接收著訊息……這一幕是近年港產片中寫「情」最深刻的一幕,亦是黃秋生個人演藝生涯的巔峰之作。
相反地,劉德華卻完全演繹不出他對曾志偉的愛恨,亦演繹不出內心深處的矛盾,只會反覆說「我沒有選擇」,卻不能讓觀眾理解他為何沒有選擇──是「感情」和「公義」之間沒選擇?還是「當黑社會」和「當警察」之間的「利益」沒選擇?……相信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願去選擇。
無「身份」,便無法把生命朝著一個方向或目標奮鬥,而沒意義的空虛人生是不折不扣的地獄。所以兩位主角都努力脫離這個地獄,劉德華利用在各種「身份」間飄游的「優勢」,不斷地極力地爭取自己的利益,在「地獄」中「搵著數」,但此舉只有令他墮得更深,更無法自拔。
結局中,當梁朝偉要用「真警察」這個「身份」去拘捕劉德華這個「真黑社會」時(儘管他明知自己被劉德華所害早已失去其「身份」),劉德華求他網開一面,當其時只要梁朝偉答應隱瞞,劉德華便可恢復梁朝偉的「警察身份」,但梁朝偉斷然拒絕,只說:「對不起,我是警察。」──他明白做「警察」是為了維護正義而不是為了「警察」這個「身份」,故寧可失去畢生渴望追求的「身份」也要拘捕劉德華,最終卻招致自己死亡。換言之,當他獻出自己的一切來追求正義時,反而創造自己的「真正的警察」這個身份,所以他最後雖然死了,卻因自我創造和實踐了自己的人生意義,從而真真正正地解脫了這個「無間地獄」。
相反地,劉德華在求饒時說:「我想做好人,給我一個機會……」反映出他把「做好人」理解成「以一個『好人』的身份過活」,而不是以良知來面對及承擔自己的罪業,所以儘管最終他能夠保持原有的身份,卻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一天的「人」,只好繼續留在心靈的「無間地獄」,輪迴不休,無有超升之時──墮入「無間地獄」,固然是悲劇,在「無間地獄」流連忘返,才是悲劇中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