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我突然發現患上胰臟癌,隨即做了一個大型手術,以及十二次猛烈的化療。一年後發現轉移到左盤骨及肺(癌症第四期),又做了電療和吃口服化療藥;因覺化療對身體的損害很大,也只是一種拖延,故決定不再接受化療。我知道這是致命、極其嚴峻的病,病情多反覆崎嶇,也不知道生命還有多久;無論如何,像生死教育學會謝建泉醫生的建議,每個人不論有病與否,都應該寫下「遺書」,將要想表達的寫下來。寫下「遺書」後,有機會的可每年更新一次,看看甚麼要補充的。我更建議可及早張揚及交給相關的人,這真是一個對「安」自己和親友的「心」的好方法,讓大家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輕鬆的面對一切。「隨時為死亡作好準備」,其實是每一個活著的人要做的事。
感謝了解我
對於這次大病,我常說幸好我今生得遇佛法,省了很多人通常有的煩惱,例如問「為甚麼偏偏選中我」之類的問題。學佛對我而言,真有很多裨益。希望下面的說明,有助大家了解我的心境;若覺得有用的,也可作為自己日後的一點參考。
首先,透過學習和教授佛學,令我得以對佛法有更深入的了解和體察,其中心識、業力和十二因緣等說法,令我對生死已沒有憤怨和疑惑。回想我最初修學佛法,就是為了尋找生命的真相,而佛法的確給了我一個圓滿的解答。用現代的語言簡單來說,我們的這個世間和我們自身的所謂「我」,都是我們頭腦意識執取的投射或展現。雜染湧動的心識,推動我們的言行,在一生中有種種所作,也生起了對這世間的人和事的種種執取,進而再次形成一種牽引力(所謂「業力」),令我們在這期生命結束後又開展另一期生命,如是生生世世在生死中流轉。修行佛法的目標就是覺悟這個真相,體悟這個世間本來顛倒;超越生死流轉的約束,由「無明」返回心的清淨「本覺」。因此佛教徒並不忌諱死亡,事實上人自出生之後,就是「死路一條」,只是遲一點或早一點的問題。那麼如果早了一點,是不是就等於「不好」呢?
即使從世俗去看,如果早了一點,不用經歷「老」所帶來的苦,也未嘗不好。何況我今生因為有特別的因緣際遇,已立願往生阿彌陀佛淨土繼續修行;如果「我」是早一點去到一個更好的境界,那又有何「不好」呢?我希望這個簡單的說法,能令沒有學佛的人明白,不需要對生命的逝去哀傷;也就是不需要為「我」的離去而哀傷。所以,如果有一天,您走到我的床前道別,請為我念「南無阿彌陀佛」,護祐我往生阿彌陀佛淨土就好了。
其次,佛法令我明白「無悔」,亦是人能「放下」的重要元素。回顧自己的一生,我已盡力做好自己的角色,所謂應作已作,亦沒有欠下別人甚麼,沒有要後悔和遺憾的,便可坦然自在。我很開心,這份「無悔」能從丈夫的說話中得到肯定。丈夫於2018.7.23(在我手術後), whatsapp給我的一段內容如下:
「人的生命開展與結束,只是流轉的一部分。雖然,這樣的流轉是不可逆改,但可使它活得精彩……您已做到!試想一下,您得到了所有家人的愛護、尊重;您得到了舊下屬的高度稱讚;您得到您學生的擁護;您得到您的另一半在旁;您得到您所有朋友的喜愛。還有甚麼遺憾呢?您從生到現在的所作所為,足可以使阿彌陀佛接引您到西方淨土,延續您偉大的修行!」
第三,佛法令我明白「執取」是一切煩惱的根源。幸運地,今生的修習令我對自己所謂擁有的已沒甚執著,包括對名利、身體、以至親密的人際關係等,於是也就無所謂「不捨」。我既無甚名利,也對名利沒有甚麼興趣,所以好像連談都是多餘的。對於身體,我清楚「它」不是我(也根本無「我」)。我雖感恩這個身體多年來被「我」勞役、為「我」服務;然而我也必須學習超越身體,包括對它的執著和生起的感受,減少不必要的煩惱,這個是我終生進行的練習。至於人際關係,父母已經仙遊,我沒有了最大的牽掛。而我與另一半早有默契,誰先走誰先去阿彌陀佛淨土,留下來的繼續好好生活。大明是個能獨處的人,如果他是留下來的那一個,我相信他會開心地生活下去。對我「超級」好的家姐,我已一再感謝她,我亦盡力為她解說她能了解的佛法。她是一個樂觀的人,子女孝順,亦不用我掛心。
一般人都是從「我」去接觸、認識世界,一直都在加強「我存在」的觀念。如果死亡,就意味著「我」由「存在」變為「不存在」,這種由於「我」消失而不知去向何方的恐懼,自然是強烈的。然而佛教說「無我」,那只是一個「五蘊」的組合體。想一想,「我」出生前是甚麼呢?誰是「我」?現在要走的又是誰?佛法說徹底放下「我」,是最根本放下煩惱的方法,我很認同,這也是我的修習。
當然,佛教也叫我們珍惜得到人身的機會,因為這樣我們才有條件、機會談生命的覺醒。因此,我衷心感激今生遇到的所有親人、朋友,令我的人生旅途增添了許多優美的風景和快樂,也成為我修習的助緣。同時,佛教有所謂「一期一會」,大家有「緣」在某個時空相遇,則必亦有「緣」散而滅的時候。我認為重點是如果大家結了個善緣,彼此曾渡過美好的時光,以至或許在心靈上曾互相照耀,也就毋須「不捨」。曾發生過的就是曾發生過,我喜歡道元禪師所說「永恆與現在相即不二」的道理,所以沒有必要執著。
請支持我病榻上繼續修行
有同修曾問我在這病苦中有何心得,且讓我談談自己的做法,希望病苦的經歷有點參考價值。首先,就是視一切生命中出現的是一種練習。我在上面談說的是我所理解的法理,並非說我已能完全做到,我還是要在病榻中繼續修行的呢。例如雖然明知道病情反覆是常見的,身體終究敗壞,但心中忐忑不安的習氣還是會出現,尤其是我本來的習氣就是「思慮過多」。那些莫名的憂慮和恐懼的念頭,還是會經常油然而生,無法避免,那我就把它視為練習吧。
其次,學習和體味「念念通流,念念不住」的法理。佛法說一切世間法都是剎那生滅的。所以即使憂慮或恐怖偶然生起,只要察覺它,或者靜靜看著它,再問問它究竟是甚麼……就像玩遊戲一樣,那麼它的力量就會慢慢減少。只要念念通流,心不去抓著它,一切念頭就會如流水過去。不去逃避,就是最自在的做法。
又或者是禪宗的方法,去不斷「參」,就是向自己發問:誰在憂慮?誰在生起苦受?是誰去定義苦受?……沒有答案,享受默然寂靜。
再者,我們可用主動正面思惟的心理活動,取替被動的慣性思惟的心理活動。與其在咀嚼病和身體的痛苦,不如把精神放在觀想淨土和佛菩薩,又或者做呼吸、念佛號等練習。謹記甚麼才是我們的目標和方向,本身是遠離憂慮、怖畏的方法。既知萬法唯心,當正念提起,心即可住於清明和空性之中。
另外很有效的方法是在公園散步,多與大自然接觸,聽樹木、小草、鳥兒等說法,體察在背後潤物無聲的法界,感覺自己就在淨土上行走。常憶起:「是心作佛,是心是佛」,感受自己與佛無異的心性光明。到了連散步的能力都沒有的時候,便躺在床上繼續用意象去體會。我們的意識無遠弗屆,沒有東西能奪走我們心中的祥和平靜。
然而,最簡單的就是甚麼也不用做,只要放下我們人為、自設的種種障礙,特別是思維上的障礙,就不會再給自己製造煩惱,例如認為「死」是可怖或悽慘的事,這其實也是凡夫的一個概念吧了。用楊定一教授的說話,就是放過世界和自己,亦即放下一切障礙,真相自然呈現。單純體察一心現前,本與明淨法界等流,只有寂靜的喜樂。
理論說得容易,當病情進入最後階段,單是身體的「痛」所帶來的磨練和折騰,已很容易攻陷人脆弱的心靈。作為修行的人,心理的調節可能比普通人較好;可是當劇烈的「痛」大力猛擊,吸走了您所有的注意力,蓋過了您能喚起心中安定的力量,您就很容易沉溺在「痛」的往返來回之中,這正是臨終前難於逃避的病苦煎熬。對我來說,最直接的還是回到唯識的方法,體味自己真正的意識根本不在這軀體之中,超越身體的約制,才能擺脫「痛」受。我學習接受身體會疼痛敗壞,但我的心識永遠像河川裏自由快樂的小魚,無拘無束地游動。尤其當「痛」在發作,並困擾我們時,去體味我們也可把識安住在恆常本然的寂靜和喜樂之中,超越世俗虛妄不實的框框,我們或許會在臭皮囊以外發現真正的遼闊無垠。我深切希望我的練習會越做越好。
以上種種,還得有賴我的伴侶、家人、同修經常提點。請支持我在病苦艱難的路上繼續修行,也祝願所有人,能好好走過人生最後的一段道路。
瀟灑走一回
既然深信事物的運行都有其因緣,只是我們的智慧不夠,所以看不到;那麼就不要為事物的表象煩惱。深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又或者再進一步,其實沒有所謂「好」或「不好」。所謂「花從愛惜落,草逐棄嫌生」,一般人都喜歡花,所以見到它凋謝就不禁歎息;相反,一般人都不喜歡野草,故常嫌棄野草長得太快。其實,花和草的生長和凋謝只是自然之事,為何人卻有不同反應呢?因為凡夫有想看見的、喜歡的,有不想看到、厭惡的,才有分別,也就是自找煩惱吧。把人和事看得太凝重和堅實,正是我們生起煩惱的原因之一,倒不如讓我們「生如春花之燦爛,死如落葉之閑適」,讓我們學習在生命旅途上及結束時都輕鬆一點吧!
這人間,我已來過,瀟灑走了一回;現在萬緣放下,我要回家了,祈願諸佛菩薩前來接引!我要回到真正的家,心性明淨的家,那就是阿彌陀佛的淨土!我是淨土中一點小小的光,與阿彌陀佛無量的光,還有無量的點點的光,互相交匯、互相輝映。特賦以下小詩表達我的一點體會:
彌陀本是我法身
常恆映現在眾心
寂然喚起千燈亮
光澈十方淨無垠
我要走了,請提醒我臉上要掛著欣喜滿足的微笑!如果您偶爾想起我,希望您想起我的時候,是開心的、明淨的;我相信,您我將在心性光明中再會!
李少慧
2020/10/7第二稿
(初稿於2019/8/30)
(按:本文作者已於 11 月 9 日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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