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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的國籍

編按:自2014年開始,鍾玲教授每月都會寫一篇佛教短篇創作,名為掌上小說。這些作品以一般人為對象,希望讓大家從中得到一些小領悟,讓精神境界得以提升。

放眼望去,整部遊覽車坐的都是一對對六十出頭的夫妻。一片輕聲的台語對話,大多是在談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的趣事。都緣於1960年代、1970年代台灣本省家庭的觀念認為小學老師、中學老師是穩定的、受尊敬的職業,因此各階層家庭的女兒,中下階層的兒子,很多人考進師範學校。男女老師之間結婚的也特別多。這些老師多是五十多歲就退休,常常這般結群參加旅遊團。

遊覽車裏只有一對坐在前排的夫婦用普通話交談。他們又比車上其他人年齡大些,七十出頭。女的叫林羅薇,容貌顯不出已經上了七十,因為比較圓潤,她對先生林在光說:「你看!你看!路邊那棵台灣山櫻!三月中旬了還在盛放,洋紅色真好看,像林風眠對鏡仕女圖中美女袍子的顏色。」她是學藝術史的,做到美術館副館長退休。

林在光說:「看,那房子後面是吉野櫻,一樹粉紅色的花。林務局說阿里山上的吉野櫻共有一千九百五十六株,各種櫻花中以它數目最大。現在是它的盛開期。」不錯,他對數據掌握精準。他在銀行做到總行經理退休。

羅薇說:「我喜歡看臺灣山櫻,像一簇簇風鈴吊在枝上。」

林在光望著窗外急馳的風景說:「好,我幫你找山櫻。」

兩個人談到櫻花,忽然臉繃起來。他們同時記起四十多年前,結婚前一個月因為度蜜月的地點而吵的架。高高瘦瘦的林在光說:「三月底去日本可以看櫻花,又可以泡溫泉,我們銀行跟旅行社有合作,去日本七五折。日本當然是首選。」

羅薇粉嫩的鵝蛋臉很嚴肅:「結婚以後我可以陪你去日本,但度蜜月我不要去日本。去香港度蜜月罷,可以坐纜車去山頂,可以到避風塘的艇仔上吃海鮮。」

他眼中發火了:「三年前香港才發生暴動,還死了人,為甚麼去那個危險的地方?你還不是想去落馬洲望大陸!」

羅薇的臉氣得漲紅:「我說了嗎?我說了嗎?要去也是陪父母去落馬洲,才不會跟你去!」她的父親抗戰時期打過長沙保衛戰。

林在光說:「結了婚還跟娘家人叭叭走,這像話嗎?」

她叫說:「連跟父母在一起的自由都沒有,這個婚不如不結!」

餐桌上放滿了他們搬過來的、為新婚購買的東西。她氣得把一個木製筆筒用力掃到地上去。他也用腳踢翻新買的木製小圓櫈。但下意識地他們都沒有去摔餐桌上的玻璃杯、玻璃花瓶。兩個人背對背往客廳的兩端走去。他們目光觸及到牆上掛的水彩畫,他們的心鬆動了,這兩幅水彩畫是他們兩個人一同去畫廊買的,租這個新房是他們一同找的。背對著背的兩個人想到他們的婚姻得來不易。林家反對他們的婚事:怎麼可以娶外省女孩?還是軍人家庭!經過七個月的奮鬥,她每一兩個星期都送去林家自己做的煎餃、春捲、手焙的糕餅,給他父母吃,他甚至跪求過,才爭取到同意。羅薇回頭說:「光,好的,我們就去日本度蜜月,知道你喜歡看櫻花。」

他回身向她走過來:「去夏威夷好了,以後不要這樣吵了。」兩個人好像在比誰更寬容、誰更體貼。

遊覽車在一千四百多公尺高的奮起湖放下一車遊客。林氏夫妻去看火車站。林在光讚嘆道:「這條阿里山森林鐵路是一百多年前修的,這裏是全線唯一的雙月臺。因為是轉運站,由下方上來的車是客運、貨運兩用,再上去就是運木材的了。整條鐵路現在還能用,日本人的技術真先進。」

她像是提醒他:「這森林鐵路是為奪去台灣珍貴木材而修的……」

他插嘴說:「為了把檜木、杉木運去日本起神社。」

羅薇笑了,會心地,丈夫早就懂得如何化解他們之間的結。

這部遊覽車停在林務局的阿里山工作站,大家被這片色彩繽紛的櫻花花海震懾住了,更壯觀的是群樹下近千人像海上波濤一樣洶湧。大人忙著拍照,小孩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他們夫婦來到那棵阿里山櫻王樹下。欄杆把它圍住,所以它有自己一大片草坪,它像是巨大的、上升的白色火焰。雪白的群花又帶一絲淺淺的粉紅色,因為花蕊是粉紅色。純潔中流露一絲情愫。

林在光和羅薇目瞪口呆地並立在花樹前,周圍的人流人聲消匿了。他們與花樹面對面。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說:「好美麗的吉野櫻花。」

《佛門網》蒙鍾玲教授允許刊載掌上小說系列作品。本篇原載於台灣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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