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生研究員:1942年出生於上海市。1960至1965年就讀於北京大學東語系梵文巴利文專業。1965年至今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曾任副所長(1985至1998年)和所長(1998至2004年)。現任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研究方向為印度古代文學、詩學、梵語巴利語佛典。
(續上期)
黃:我們當時對梵語.巴利語也是一無所知。正好遇到季羨林、金克木兩位老師開設梵語班的機會,一共五年,前四年學習梵語,最後一年學習巴利語,這樣集中而係統地學習,就掌握了兩種語言。現在我們也在培養人才。社科院梵文研究中心開設了梵語班。根據我們自己的經驗和教學實踐,學習梵語巴利語,確實需要下大決心。
麥:的確需要決心。
黃:這是世界語言中舉世公認比較難學的語言,但不是說不能學會,因此需要下大決心。漢語跟印度古代語言本身差異較大。梵語屬於印歐語係。(漢語屬於漢藏語係。)現在年輕人學習梵語巴利語,一個優勢是大多數青年一代英語可以掌握。英語也是屬於印歐語係,語法形態與梵語更接近,因此有助於理解。但是短時間的速成班是不成的。
麥:速成班不行。那麼掌握基本語法,一般需要多久?
黃:一般的話,入個門,掌握基本語法,一年也是可以的。但是學了基本語法,知道一些簡單的課文、例句,不等於可以使用梵語讀原典。
麥:學語法不一定代表可以讀懂原典。
黃:要想再進一步,起碼還要從簡單的原典讀起,再讀有一點難度的原典,總得再花兩三年的時間。也得看個人的情況。我說的一年、兩三年時間,要看個人每年的投入。
麥:您是說專業地學習這件事?
黃:不是說其他事情不能做,但是也要作為主要的精力來投入。假如說不能作為主要精力而只能花部分精力,就要延長時間至四年、五年。
麥:就是說,在那段時間要堅持下去的。
黃:三年時間比較集中精力地學習,也是可以掌握了。還要求學生具備一定的文化素質,起碼要有大學的訓練。英語也不是初級英語。梵語巴利語,工具書、參考書好多都是英語的。我們雖然中學學過英語,在大學裡梵語巴利語在學,英語也一直在學,等於是雙語的訓練。因為將來要搞研究、要看參考書,英語要為主的。比如說巴利語字典,比如說梵英字典,沒有什麼像英漢大辭典這樣的梵漢字典。日本人編的《梵和漢大辭典》,是專門針對研究佛經使用的,主要是佛經的古代漢譯對應梵語。真正要掌握梵語,要有一本好用的字典,主要還是要靠梵英字典。英語也得掌握好。
麥:是的,Monier-Williams字典。
黃:英語強,查字典也快,把握詞義也更准確。有好多優勢。
麥:學習梵語巴利語的基本條件,要有一定的學術訓練,要有較高的英語水平,需要花至少一年時間專心投入,並且還需要一定時間去培養閱讀原典的能力。這些是不是黃老師編輯梵語巴利語讀本和語法這套書的初衷?
黃:我們編輯的這套書是教材性質的。梵語的語法教材,在大學季羨林先生教我們的時候用的那本語法教材就很不錯。
麥:您說的是Stanzler(施坦茨勒)的《梵文基礎讀本》嗎?
黃:是的。這本書篇幅不大,內容簡明扼要又比較全面。
麥:應該是語法書裡最精簡的一部了。
黃:在裡面各種變化、例句都有,只要知道語法規則,無論什麼詞形變化,都可以去查詢。一些一般性的梵語課本,一課一課來講,沒有形成係統,又不一定有係統的變化表,遇到問題不好查詢。
麥:這是德國教育的特點,係統化。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在中國可以係統學習的,除了在社科院就是在北大。其他地方很難有接觸梵語的機會。是不是有自學的可能性?
黃:只要有自學的能力和決心,自學是肯定可以的。我可以舉個例子。在佛教界比較有造詣的呂澂先生就是自學梵語的。我開始時不了解。後來我看到陳君(社科院文學所)寫的文章,才知道呂澂是自學的。他可能是依靠一些英文字典,也許也學了日語,日語這方面的參考書也是很多的。他通過教科書,參考書,有字典可以查,慢慢啃著,就能夠自學了。我們的語法書、教科書給大家提供了方便。基礎語法有了,再讀課文,也有語法解析,不懂的時候再查詢語法書,兩邊結合,慢慢就學會了。這相當於是我們把課堂上詳細的教學過程都體現在了教材裡。我們在教學中,也是首先教授語法,但是沒有課文的話,對於語法的理解也不夠深刻。掌握語法之後,再讀課文,隨時查語法。我們要求學生事先預習。上課的時候,學生先講,拆語法,講意思,哪些講得不准確,老師再來完整講解一遍。學習梵語,不講究語法是不行的。這是跟漢語學習不同的地方。梵語的很多邏輯關係、詞與詞之間的關係,都是通過語法形式體現的。現在這些教材提供了詳盡的語法解析。
麥:從教學的角度來看,漢語和梵語是兩個極端。對於中國學生來說,培養語感是非常困難的。也曾出版過一些梵語讀本,但這些讀本往往沒有語法解析。在黃老師編寫的梵語讀本中提供了所有語法形態的拆解和分析。在閱讀的時候可以先不看語法解析自己拆解,這樣就提供了自學的功能。
黃:自學的時候,可以先自己拆,然後再看我們提供的語法分析。跟我們上課一樣,先學生自己來拆,然後老師再來完整拆解。我們的《梵語文學讀本》後面附了金克木先生的語法。我們還要編一個《梵語初級讀本》,那是根據郭良鋆和葛維鈞教的語法和初級課文編寫的。我們在這個初級讀本中,從最簡單最基本的例句開始解析,從最初級的故事文學讀起,由淺入深,把季羨林、金克木兩位先生在大學裡發給我們的講義、為我們提供的例句都提供給大家,為讀者學習梵語提供方便。巴利語也是一樣。巴利語的語法和讀本在國內都沒有。我們翻譯了外國學者的《實用巴利語語法》作為教材,又編修了《巴利語讀本》。這部《巴利語讀本》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初級讀本,收錄的都是入門的典籍,《法句經》、《經集》和《本生經》。讓大家入這個門,語法掌握了,經文讀了,再深入下去就可以進入這個領域了。
麥:黃老師剛剛說的那本《梵語初級讀本》什麼時候可以出版?
黃:快了,大概明年可以出版。
麥:根據黃老師多年的教學經驗,那些跟隨黃老師學習梵語的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會出現什麼樣的問題?
黃:有時候他們會依據漢語的思維方式來思考,不太重視語法關係。常常容易犯這樣的錯誤。比如一些梵語單詞拆解出來之後,用漢語的邏輯來聯想,而沒有依靠梵語語法自身的邏輯關係。要學會認准語法形態和邏輯關係在語法形態上的體現。要按照梵語的語法關係組織起文意。
麥:是不是說他們在閱讀中應該完全掌握文法上的所有現像才能嘗試將句子串連起來?
黃:句子中的每個詞靠語法串連起來。語法體現詞與詞之間的邏輯關係。一個詞在前在後,與漢語的詞序不同。比如梵語中,賓語常常放在前面,漢語則常常放在後面。這是最簡單的例子。好多詞放在一起,這些關係只能通過語法關係,才能理解。因此必須重視語法形態。通過語法形態,才能正確理解句意。
麥:針對這個問題,除了不斷閱讀鍛煉,還有什麼方法能最有效地解決這個問題?
黃:沒有特別的方法。需要精確掌握語法。掌握語法形態並不容易。例如一些格位的形態是一樣的。不能孤立地解釋,而要跟其他詞搭配來看。在學習梵語的時候,要從一開始就注意語法,養成通過語法來指導理解句意的習慣。將來到非常嫻熟的時候,就會習慣成自然。中國語言有中國語言的思維習慣。學習梵語,就是要熟悉梵語的習慣。久而久之,語言成為習慣,就不會考慮從格、依格等,慢慢熟練,就會自然而然。
麥:一開始必須要有意識地注意語法。
黃:一開始要有語法感,才能有語感。語法的把握,一定要認真精確。一些學生拆解出詞義,就按照漢語的模式串連起來了,這就容易望文生義。我們編修的這套教材非常注意語法形態分析,就是針對梵語與漢語的不同,讓大家好好掌握好語法,才能通過語法形態掌握這個語言。理解的偏差甚至錯誤與把握語法形態的偏差有關。有時候,字典上查過了,詞義知道了,但是語法形態記不住,查得又不夠仔細,理解起來就會大相徑庭。這是學梵語很重要的一點。
麥:黃老師,最後一個問題,請問您對於未來的梵語學者有什麼期待和希望?
黃:我們現在這些梵語學者,從事梵語佛典研究需要下很大功夫。首先是對梵語掌握的熟練程度,其次是對佛學知識的積累,還有古代漢語的功底。起碼要在這三方面打好基礎,才能有希望投身這個研究事業。如果梵語掌握有欠缺,讀解上把握不准,很難對古代漢譯佛典的研究提出見解;古代漢語功底不夠也不行;大乘佛教義理理解不透,閱讀原典和漢譯都會存在缺陷。要做這個工作,基礎都要打好,做出來的東西才會對大家有幫助。一些粗通梵語的人見到古代漢譯佛經與原典多少有點兒不同就指手畫腳,說這個缺了那個漏了,往往是因為他本身對於梵語理解不透,又缺乏翻譯經驗,以為一字一句對得上才是翻譯,沒有考慮到翻譯的背景和表達方式的不同。比如,鳩摩羅什和玄奘的譯本多少是有區別的。鳩摩羅什簡化一點,玄奘求全。基本如此,但不絕對。梵語讀通了,理解了基本意思,就能知道鳩摩羅什的翻譯沒有違反原文,而只是表達方式上的不同。如果看不懂鳩摩羅什的翻譯,只能證明梵語的理解也不夠透徹。就是這個道理。這是針對從事這項工作的研究者來說,不是對一般讀者的要求。做這個工作,的確是有難度。也不是要求大家學了梵語馬上就可以做這個工作。要自己先掌握,自己先讀起來,讀出點兒味道了,慢慢成熟了,也就能做一些工作了。
麥:好的。謝謝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