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沒有之一。
在褪去絡腮鬍子和一頭濃密黑髮後,真人對比過去這幾年的照片和錄像,容貌更見祥和,驟眼還以為看錯,但他看起來真的年輕了,精神益見飽滿。從竹林走到宿舍途中,他撐著橘色大傘,全程笑意可掬,神情堅定,腳丫夾著一對巴西牌子的人字拖,步履歡快愉悅。跟隨在後,人也不自覺輕安自在。有云相由心生,果真不虛。
說的是著名禪修大師詠給•明就仁波切(Yongey Mingyur Rinpoche)。
闊別五載,在歷時四年半的閉關後,仁波切這兩星期再度到訪香港,一系列十日禪、工作坊及講座,幾乎教他喘不過氣來。然而他仍願意在百忙中抽空接受我們訪問,把他所領悟的開心秘笈分享給讀者。
原來智者豁達,不驚不怖,以他人之樂為樂,是這麼一回事。
美好的死亡體驗
仁波切在尼泊爾和西藏邊界出生,九歲起便跟隨父親學習禪修,十二歲時正式陞座為第七世詠給•明就仁波切。童年時雖受驚恐症困擾,最後卻以禪修克服症狀;後來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接受腦素描時,被測量出腦部快樂指數比常人高出七倍,《時代雜誌》遂稱他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仁波切集噶舉派與寧瑪派的傳承於一身,在他的帶領下,德噶(Tergar)的禪修中心遍佈全球四大洲。他的著作被翻譯成超過二十種語言,當中最受歡迎的有《世界上最快樂的人》(The Joy of Living: Unlocking the Secret and Science of Happiness)及《你是幸運的》(Joyful Wisdom: Embracing Change and Finding Freedom)。
仁波切自由自在,隨性而行,不拘小節,就在2011年的某一天,他留下一封信,說要效法密勒日巴尊者(Milarepa),行腳遊方,無所定處,在喜馬拉雅山區修行直至證悟。其實早在此之前,他已有多次閉關的經驗。這次閉關,仁波切說他有兩個特別重要的得著。其一是他禪坐的修為又更進一步,他明白到像生火一樣,起初點火得到的必然是小火,然後在適合條件下逐步加添木材,自然會慢慢變成大火──禪修要適時適候,循序漸進,方有所成。
其二是對生死的體悟;仁波切的父親是著名的祖古鄔金仁波切(Tulku Urgyen Rinpoche),自幼在優良環境下成長,衣食無憂,身邊的朋友都曉得他身份尊貴,往往禮敬他如上賓。他可以足不出戶,在遊方前甚至從未獨自一人在街上停留超過一小時。仁波切是在一個晚上偷偷離開德噶寺的,誰都沒驚動,後來天亮時分,他漸漸覺得這是項自殺任務──身無長物、居無定所,孑然一身走在街頭。後來更化緣得來一些不潔的食物,結果上吐下瀉了三天三夜。「那時候,我認為自己快要死了,殊不知這卻是我人生以來最珍貴的體驗。我沒法動彈,聽不到、看不見,在這樣的狀態下過了七小時,但我意識到這並非我要死亡的時候,身心都充滿著愛與慈悲,心念頓時變得清澈澄明。轉眼過來,手腳能動了。回到街上,像處身自己的家一般,那麼熟悉和自然,牆、微風、陽光⋯⋯一切都美好得不得了。」
閉關前仁波切事無大小都有人招待,來到山上便得自己來。煮食前要生火,基本上毫無懸念,可是最初幾天竟完全不成功,到有了火,又要煩惱把水煮沸。仁波切心急,不斷地吹向火源,吹了足足兩小時,水只有難聞煙味,無法飲用。「我吹呀吹,不久眼前便直冒金星,太陽、月亮在頭頂盤旋,才曉得是拿捏不準,用勁過度。」後來反複試驗,十五分鐘煮好一壺水。仁波切敘述時,比手劃腳,生動有趣,惹得我們捧腹大笑。
念頭不是障礙 覺知一直都在
佛陀的教法二千五百年來未曾間斷,教義始終如一。仁波切出關後,教學會側重於體悟及實修──到底如何應用到日常生活去。誠如他在兩場講座中所開示,覺知是與生俱來的,無時無刻都和我們在一起,而它正是禪修的精髓所在,只是我們察覺不了。如何讓我們重拾覺知,是很重要的課題。西方近年來大力推行靜觀(mindfulness),各種減壓、禪修課程如雨後春筍,在亞洲各地蔚然成風。各種用語交替使用──靜觀(mindfulness)、覺知(awareness)、覺醒(awakening)……一般人也許會感到困惑,面對這些宗教及非宗教的術語,不知從何入手。仁波切為我們解釋,「靜觀和覺知理論上是相通的,但狹義來說後者是前者的果──修習靜觀會使覺知增長;靜觀雖然來源可追溯至佛教傳統,但現時一般在世俗的語境下運用,跟禪修(meditation)是有區別的。我傾向強調覺知,因為覺知是一種自然的狀態。在西方常常見到靜觀課程的廣告,口號層出不窮,有的還標榜『七天內讓你成為佛陀』、『一星期的正覺之旅』。這些都是明顯的誤解。靜心(peace)不是你喊一百次,心便靜下來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長時間修習,像仁波切那樣閉關更是萬中無一,也不是都市人需要追求的目標。打坐十五分鐘,對你我而言,也許是奢侈品了。日常太多繁瑣煩惱纏擾,念頭接踵而來,一息不肯停止,怎樣辦呢?「有問題、有煩惱很好呀,我們不用付費它們便會自動過來,免費的一大堆,全是機會。煩惱和障礙是令我們成長的好機會,是我們的老師,得向其好好學習。」常說失敗乃成功之母,仁波切認為要修正,應該這樣理解:沒有失敗,不會成功;失敗得太多,一樣不會成功。只有把失敗的過程轉化為學習,方為正道。「逃避無法解決問題,它繞一圈後還是會回到身邊。」
香港人每天為口奔馳,工作壓力龐大,精神緊張,兼且機不離手,如何讓心安定,確是一大課題。仁波切說,這太容易了。「壓力終究只是精神狀態,假設有人用槍抵住你,當然不會是種享受,你會想反抗、逃跑,它畢竟仍是危險的。但槍只能傷害你的肉體,無法觸及你的心識。無論最終是哪種死法,唯一能掌控心識的人始終還是你自己。」
為此仁波切準備了一道「ABC」配方,讓都市人在忙碌生活中取得平衡:Affect(情感)、Behaviour(行為)及Cognition(認知)。這三要素是相互聯繫的,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同情感會導致各種行為,或善或惡,而行為又會塑造、影響我們的思維。而禪修的經驗有助我們強化三者的正向聯繫。「即使是簡單的觀呼吸也可以,這會為身心帶來一種不同的體驗。」他再三提醒,大多數人誤解了禪修。禪修的目的不是要清空一切想念,我們不是為了阻擋念頭而禪修,真正的禪修就是不去禪修:「有時候我們會想起叉燒包、菠蘿包,這都是正常的。讓它們來來去去,都沒問題,只要別忘記正在做的修習便可以了。」
以習慣對治習慣
仁波切多番強調每次修習不需要長,但次數要頻密,也就是他說的 “short time, many times”,讓行為漸漸變成習慣。佛陀說人身難得,有強健的體魄才能走更遠的路。仁波切覺得現代人往往忽略了這點,每晚熬夜到凌晨三、四點,第二天又要早起,壓力哪會不大?因此充足睡眠非常重要,只要敬愛自己的身體,修為上才有進境。「佛陀開宗明義說,諸受皆苦。他一開始便把最壞的消息告訴我們,那之後還有甚麼好擔心?」然而人心浮躁,總想擁有更多,不切實際的期望如空中樓閣,拼命要抓緊,最後只是徒勞。有人妄想禪修能一步登天,有人遇有瓶頸便一下子洩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仁波切的開示簡單而直接。人生好比股市,由一連串起跌交織而成,世上絕無只升不跌的股票,也不會有一敗塗地永遠失敗的人,原本普通不過的狀況,我們卻大驚小怪,杞人憂天,豈非可笑?
我們又談到獨處(solitude)的美好。仁波切在山中四年,從群眾簇擁到隻身一人,起初不習慣,到後來成了常態,反而感受到自由與解放。不少人害怕獨處,覺得孤獨、寂寞,這是因為心念跳來跳去,思念已逝的過去、期盼不穩定的將來。這是他常用的一個譬喻──一個人在河中,他看到的當然是水,不會有別的。河流有多長?是甚麼形狀?他不會知道;但站在對岸高處俯瞰的人他會知道,因為他不在水中,他能清楚掌握整個環境。「有些人想事情,喜歡獨自走到街上,在放鬆的狀態下,很容易得到新意念;相反諸多考量的人,他們看不見整體局面,因此會很苦惱。」仁波切建議每天抽五至十分鐘獨處,放下手機,遠離讓我們分心的事物。起初一定很辛苦,因為手部肌肉習慣了每隔一會便按一按,但我們並不是要追求挑戰記錄,十分鐘便可以了。如是者每天都做這個練習,三十天累積下來,你會發現比之前更能抵抗誘惑。
整個弘法之旅,相信大家印象最深刻的非「菠蘿包!全部都係菠蘿包!」莫屬。仁波切並沒有刻意賣弄高深經論,所開示的都和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由小處入手,再配以他模仿廣東話的獨特腔調,每每令我們笑顏逐開,煩惱盡消。也許仁波切到了下一站新加坡,「菠蘿包」會換成「海南雞飯」,然而殊途同歸,念頭不是障礙、覺知一直都在,真正的快樂何處尋?你現在應該懂得了。
(感謝德噶香港禪修中心安排訪問並在過程中提供協助。)
延伸閱讀:
2010年11月,仁波切在閉關前的一段日子帶著四十位弟子,以步行方式回到他家鄉,尼泊爾努日地區的薩瑪岡(Samagaon)。仁波切熱愛登山,自九歲離開家鄉後,一直想重遊舊地。他說:「六度,是回家最好的路。」腳上的旅程雖然結束了,內心的旅程才剛開始呢。德噶中心最近推出了攝影集《行腳--明就仁波切努日返鄉紀實》,留下珍貴的行腳紀錄,讓讀者得以感受仁波切一行人此行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