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麼是人?怎樣才算一個人?身體?腦袋?記憶?思考能力?若果身體或是腦袋被改造成了機械,還算是人嗎?記憶可以虛擬呢?人工智能水平達致可以思考,「它」又算不算?那「我」又是不是真是一個「人」?「我」到底是誰?
日本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2.0》(註:這《2.0》版本為1998年的原版電影加上CG和音效而成;下文簡稱《攻殼》) 的故事發生在科技和網絡發展成熟的社會,人的身體已經可以人工轉換成機械,人的「靈魂」(《攻殼》的英文片名是《Ghost In the Shell》,當中的「Ghost」就是指一般人所理解可以思考和記憶的靈魂,亦即神識或是「我」) 也可以轉移。故事裏的世界,由於罪案並沒有因為迅速和深廣的訊息交流而消失,為了治安,攻殼機動隊因而成立。不知是為了增強實力還是肉體曾受到永久的損害,隊中所有成員都經過生物改造,例如隊長草薙素子除了部份腦細胞之外,全身都是機械造成;負責狙擊的隊員巴特就換了一對電子眼睛……。
全身都是機械的素子很喜歡潛水──沒錯,是靠浮水裝置的,否則機械的重量足而令她長沉水底──因為只有在水中浮沉時,她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到底「人」是什麼東東?會隨年月衰敗的器官和身體已經可以透過科技去改變和更換,看來以此來判斷是否一個人已經不可行。那「記憶」又如何呢?我們記得做過什麼,記得曾經擁有的人生,是「人」不?
電影中的垃圾工結了婚,有一個女兒,但和妻子的關係不太好。他在酒吧內認識了一個「好人」,可以為他提供程式,入侵妻子的腦 (因為大部份人的腦已經改造成機械腦,直接連到互聯網去搜尋和接收訊息),挽救婚姻,但事實是他是單身漢!根本沒有女兒,更加沒有妻子──他已經被植入了別的記憶。正如《凶心人》(《Memento》,Christopher Nolan執導)中的男主角,因為妻子被殺,創傷下患上了短期失憶:只擁有十分鐘的記憶,十分鐘過去了,就會忘記了早前的十分鐘;電影中他曾給錢一個妓女,吩咐她脫去衣服,什麼也不用做,直接進入洗手間,一會兒叫她離開就可以離開了;脫了上衣的男主角躺在床上,不久就忘記了一切,望望床上的衣物,就以為自己和妓女發生了關係,於是著她離開。兩部電影都提出對記憶的質疑。你說,記憶哪裡可靠?例子非現實嗎?好,現實中,你有沒有試過翻看舊相片時,發現一些自己一直十分十分肯定地記著的東西(顏色、形狀、大小等),竟然和照片──現實的記錄不一樣?這其實是因為人腦有個特點,就是補充記憶──用自己認識的東西去填補記憶模糊的部份,俾能合理地回想和理解。你一直相信自己記得的東西,其實並不真實,可能只是你虛擬出來罷了。
可以思考的「我」又如何?《攻殼》中的黑客「傀儡師」原本只是一個搜集情報的程式,在網絡無數的訊息中產生了意識,匯集成了一個「靈魂」,會思考,會策動行為,「它」是人嗎?可是「它」沒有感受,亦不明白感情,看來和一般人理解的「人」有別。由於「它」缺乏變數,也永不會「死亡」,所以提出和素子結合。電影終結前,巴特將兩人結合成的「新生命體」放入一個新的載體內,情況就更複雜──「她」不是素子,也不是傀儡師。
《攻殼》中的素子不停自我追尋,不停問自己「我是誰?」,放諸現實,這種焦慮和痛苦其實很普遍,你和我都會有,因為我們都沒有安全感。我們感到不安,是因為我們找不到身份認同,亦即是我們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我」或是「自己」的東西存在。作為一個佛教徒,我們知道人是由五蘊聚合而成,故沒有一、常和主宰的「我」,但這是教理上的認識,真正個體感受上未必時刻都能保持這種理解和正覺。我們介紹自己時會說:「我是某某」;說話時會常用「我」這個名詞;我們去聲色犬馬,去找各種娛樂滿足自己等等,其實都是為了証明及說服自己:「我是存在的!我在這裡!」我們可以假裝,但不得不承認我們總是懷疑:懷疑我們是什麼東西,懷疑自己存不存在。一切萬物都是緣起,但都是假有;然而我們總是覺得這都是實在的。可以怎麼辦?
「我是誰?」這個命題也是不少禪修者整天參悟的,例如清順治帝就曾說:「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順治皇帝出家偈》) 禪修者不停要問自己「念佛/打坐是誰」,一來當然是為了靜心,因為這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當你一直想下去就只有虛空和沈寂;而最重要的就是參到話頭──由說話(文字)反到意識之前,即到達思考前的(純然)覺察的階段,亦即直接去觀心。因為話是從念起,念從心起,心是萬法之頭,參話頭即是觀心了。只要到達這種「活在當下」的境界,我們就可以欣賞和感受每一刻,我們就會心安,就可以安那顆焦慮的心。
「我有時候會想啊:或許我自己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只是義體及電腦所構成的模擬人格……」素子在電影中的說話透露了創作人的心聲。《Ghost In the Shell》,人或是機械人都是由「Ghost」和「Shell」這二個元素所造成。人的意識、人工智能(AI)、網絡匯集成的意識(如傀儡師)、人類靈魂複製體等等就是「Ghost」;而肉身和機械的義體(載體)就是「Shell」。人和機械人之間的界線模糊了,「新生命」只是不同的組合,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罷了。是人還是機械人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些「新生命體」如何交流和融合,形成新的網絡。正如電影結尾時,素子和傀儡師結合了,還是不是人不重要,將來怎麼辦和怎麼樣才是重點 ──這要看官你自己想像了,因為電影就此收結。
小弟愚見,「是人不?」和繼而引發的「我是誰?」這些問題其實都沒有意義,最重要的是「你做什麼?」和「可以做什麼?」。小弟無意為這些問題作出什麼具哲學性的探討,事實上佛陀對於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也一概採取沈默的方式去回答,因為這對我們離苦解脫一點助益也沒有。若苦苦糾纏,就如《箭喻經》中中了毒箭的男人,不去解毒,偏要先清楚箭從哪個方位射來、弓是由什麼木造成等等一樣可笑和徒勞無功。其實我們只要不停行善,以成就別人作為己任,建設「好人圈」,自自然然慢慢就可以放下自己,可以圓滿解答「我是誰」這個問題了──你會發覺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我」有分為小我、大我和無我。小我,即是指一般人所認識的「我」,有感覺有認知有記憶有知識,追求個人利益和好處,什麼都要最好的、最快的,是一個充滿貪愛的「我」;大我,人心目中最高的人格和價值,也是整個環境宇宙的終極狀態;無我,就是再感覺不到有常、一 (獨立)和主宰的「我」,沒有分別,也沒有比較,身心自在的境地。佛家講的就是無我──我都沒有了,「我是誰」還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