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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閱録:卑賤物

上次提到,我們之所以恐懼極小之微物,是因為牠總是神出鬼沒、如影隨形,見不到,捉不着。但更重要的,是由於這些微物(例如蟑螂)挑戰了文明(尤其是講求工具理性的現代都市文明)與自然、人與非人之間的脆弱界線。所以,當人類面對如此微小之物,竟作出如此不成比例的巨大反應,也就可以理解。

有趣的是,隨着科學的進步,人類並沒有因而減少了這種對於微物的恐懼。與此相反,隨着微生物、病理學與顯微鏡的發展,我們對於細菌、病毒等等的性質把握愈深,我們對於微物的恐懼就更大。在顯微鏡發明以前,微物再小也是肉眼所能看見的,但顯微鏡卻打開了一個人們平日所看不見的病菌世界。自此之後,潛在的威脅可謂無處不在,但又弔詭地無形無色。恐懼是相當古老的東西,但我們有理相由,我們現在所說的恐懼,又是非常現代的。科學可以幫助我們消滅細菌,卻無法幫助我們根除恐懼。因為,科學本身可能正是我們恐懼的源頭之一。

不過,除了挑戰了文明與自然、人與非人之間的脆弱界線外,微物有時也勾起我們一些非常個人與深層的情緒。記得有一位朋友曾經跟我說,她之所懼怕蟑螂,大概跟小時候居住舊式公屋的經驗有關。她所指的舊式公屋,是那種單位狹小、上厠或洗澡還得上公共浴室的類型。與此同時,這一類舊式公屋也是香港某個年代的產物,它代表了香港的某個艱難與貧窮的年代。她說,在這樣的居住環境中,蟑螂常常出沒,牠可能在你的飯枱、寫字桌、睡床上出現,更可能在你如厠、洗澡時,殺你一個措手不及。多年之後,她反省道:「或許,我對蟑螂的恐懼,代表了我對那段歲月的不安經歷,以及那些不堪回首的貧窮艱難日子。」試想想,一個成長中的女孩子,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生活與長大,有多不方便,有多不安,而蟑螂作為觸發恐懼的微物,同時也象徵了一種更巨大的不安與恐懼。而在心理分析的語言中,稱這種微物為「卑賤物」(abject)。

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中,這些「卑賤物」有時是死物,有時是昆蟲,有時是動物,有時甚至是人類本身(例如其他種族);而人類驅除這種「無明」恐懼的方法之一,正是把恐懼投射到各式各樣的「卑賤物」,並通過驅除甚至毀滅這些「卑賤物」,以轉移視線與轉介能量,來暫時安住無法安住的心。於是,猶太人在二戰前後成為了當時德國人集體恐懼的犧牲品,而相近的例子,總是在現實中不斷重複,幾近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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