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八十多歲了，我來醫院之前已聽過她的故事。她與她同是八十多歲的丈夫相依為命，兩人唯一的獨生女在三十年前還在歐洲留學時遭逢意外不幸離世，客死異鄉，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兇手到現在仍然逍遙法外。

這麼一個沉重而巨大的打擊，讓老婆婆徹底崩潰了，三十年來終日鬱鬱寡歡，以淚洗臉，生活裏的一塊小石也會激起千層巨浪，例如婆婆在街上看到別人的女兒撒母親的嬌，她會控制不住自己，回到家裏嚎啕大哭。久而久之，老婆婆把自己收藏起來，害怕面對人群，而且對陌生人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懼。其後，老婆婆被證實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曾一度接受治療，卻沒有成效。這麼多年，唯一陪伴身邊的就是她的老伴，和不知已經留了多少公升的淚水。過去兩年的社會動亂，加上來勢洶洶的疫情，讓老婆婆的病情急速惡化，因為害怕染病，已經一年多沒有踏出家門一步，困在家裏，足不逾戶，情緒越來越難控制，而且變得暴躁起來。

直到她的老伴被緊急送進醫院接受一項大手術，她才不得不暫時離開她那個唯一能給予她安全感的家。但是，外面的空氣都是病毒，怎麼出發去醫院呢？地鐵裏都是陌生人，病毒太多，不能坐。的士有人坐過，可能留下病毒，不安全。最後，唯有請來一個朋友自己開車，先把車廂消毒一遍，老婆婆才鼓起勇氣，安心出行。

「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為甚麼我活得這樣苦呀？為甚麼？為甚麼不幸的事情都發生在我們倆老頭身上？為甚麼呀！」

眼淚掉了下來，在滿佈皺紋的臉上。在醫院的病房內，老婆婆握著我的手哭訴。這個時候，她的老伴正在手術室與生死搏鬥。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手術估計需要四五個小時，我是奉命來陪伴老婆婆，轉移她的注意力，直到手術完畢為止。

我遞上紙巾。原來，八十多歲老人的眼淚和嬰孩的眼淚一樣，都是晶瑩剔透，如鑽石般在燈光下閃耀著光芒。

我默默地聆聽，只管聆聽，細心地聆聽。到了老婆婆停下來的時候，我說了因果通三世的故事。

佛說因果通三世，三世是過去世，現在世和未來世。過去世不僅是今世之前的前生，而是過去無量的前世，包括前生、前前生、大前生，如此類推。同樣，未來世不僅是今世之後的下一世，而是無量個來生，包括下一世、下下世、大下世，無量地往下延伸，因為我們的貪嗔痴慢疑，種種執著煩惱，因此一直在六道中往復輪迴，延綿不斷。

「甚麼是因果？為甚麼有些億萬富豪，嫖賭飲吹甚麼都幹，好像人家的子女還是挺好的？是不是好人沒有好報，壞人沒有惡報？為甚麼？」

老婆婆的問題，其實也是我過去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世人常說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做人理應積德行善，諸惡不作。然而許多人還是對因果之報產生質疑，認為好人總是沒有好報，而且還被陷害，甚至短命早死，而壞人卻榮華富貴，活得逍遙自在，不可一世。

這就是因果嗎？這樣的因果公平嗎？

其實不然，因果從來不會虧欠任何人。因果定律是宇宙法則，我們不懂，是因為我們只看到現在世這一片段，以偏概全。《三世因果經》有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這就是說，一個人在前世種甚麼因，今生就得甚麼果，今生種甚麼因，來世就得甚麼果。常見善人得善果，今生福報多，這是現世報；常見惡人遭惡果，今生惡報多，這也是現世報。常見善人遭惡果，那是前世罪業多，這是多生報；常見惡人得善果，那是前世積德多，這也是多生報。

今生之因決定來生之果；而今生之果，映照得是前世之因。善惡之因，必有果報，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因此，根據因果報應循環規律，人的命運是自己造就的。

老婆婆收起了眼淚，默默地思考。這時，我把話題的重心悄悄轉移，慢慢地，老婆婆說起了自己的故事，從讀書時代說起，說了一些久遠的事情，年青時的興趣與愛好，還有一些浪漫的人生片段。這時，婆婆笑了。八十多歲老人的笑顏，竟和嬰孩一樣，燦爛可人，都是人間之最美，也是上天給我們一份最大的禮物。

人生起伏跌宕，有喜有悲，有笑有淚。人愈大，總會感到苦多於樂，悲多於喜，對於這老婆婆來說，因為曾經經歷生離死別，愛別離苦，苦中之苦，不知不覺沉溺其中，形成執念，所以漸漸遺忘了自己還有品味喜樂的本能。所有的情緒病，都是一種沉溺，執著於某種情感而不能自拔，活在創傷的感覺，忘記了現在，自己不放過自己。

活於當下，放過自己吧。唯有自渡，方能解苦。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婆婆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