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0日凌晨,四祖寺崇諦法師來電話:「大和尚快過來,師父心臟停跳了……」我脱口而出:「不可能,快念觀音聖號,還會回來的……」但無常這一次露出了它猙獰、冷酷的面目。彷彿只是剎那間的事,一顆在菩提路上奮鬥了八十年、予無數人慈悲與温暖的心臟獲得了最終的休歇。直到這時,我才開始認真審視這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檢點他所留下的精神財富……
師父的一生:一個人民和尚
恩師淨慧長老,1933年出生於湖北新洲一個窮困的鄉村,一歲半即被父母送到尼庵,由海善和仁德比丘尼撫養長大。十四歲時到武昌三佛閣,正式拜宗樵法師為師,得法名淨慧,字宗道。1951年十八歲時到廣東乳源雲門寺虛雲和尚座下求受具足戒,其間遭遇「雲門事變」,飽受驚惶困頓。但得以親近承侍虛老,蒙授禪宗五家法脈傳承。1956年師父進入剛組建的中國佛學院就讀,1963年被劃為右派,先後在北京大興農場、廣東乳源農場勞動改造達六年。1969年師父「體是比丘,身著俗服」被遣送回湖北新洲老家務農。1978年師父被摘除右派帽子,並於是年年底回北京廣濟寺中國佛教協會工作。從「文革」結束後到去世前的三十五年,是師父弘法利他事業最豐碩的時期。前半段他的主要精力在中國佛教協會,隨同趙樸老等大德致力於佛教文化和其它會務工作。後半段,他在南北各地修建寺院,組建僧團,培育僧才,提倡生活禪。一直到去世前夕,他仍在擘畫河北邢台開元寺、湖北黃梅五祖寺的興復工程,組織南北禪文化論壇。
師父的一生經歷了中國社會的大動盪、大變革和大發展。他和他同時代的高僧大德一樣,沒有逍遙世外,而是始終與國家和人民一起載沉載浮、同苦同樂。師父從中國社會的最底層走出來,之後成為中國佛學院首屆的學僧。此後十五年的右派生涯又使他重新回到百姓中,體驗基層百姓的苦樂,加深了他和廣大百姓的血肉聯繫。「文革」後當他恢復僧籍,重返「廟堂」時,他已經完成了生活熔爐的冶煉。他的性情、他的佛學、他的弘法方式因此總是紮根於中國社會的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羣眾。他所提倡的「生活禪」最能説明他的這種人民性格:「將信仰落實於生活,將修行落實於當下,將佛法融化於世間,將個人融化於大眾。」生活禪之所謂「生活」是一個符號,代指此岸的一切:時代、社會、家庭、工作、世間、煩惱……。師父的禪悦乃是從他自己走過的坎坷歲月中萃取出來並與他生命中的每一個當下融為一體的。他的一生是對六祖大師「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這一教言的生動註解。他是一個人民和尚,一位人間菩薩。
師父的努力:繼承與適應
因為國家民族命運的跌宕,近現代中國佛教始終圍繞着兩大主題在探索:一是在外來文化的衝擊和社會鉅變中繼承保有傳統;二是因應社會環境的變化作適當的革新。近代高僧中,虛雲和尚致力於前者,太虛大師致力於後者。而這兩位高僧正是在佛法上對師父影響至深至大者。
自1988年到河北省創辦佛教協會之後,師父的精力和注意力開始傾斜到佛教界基層的自身建設。他認為,以目前的中國國情看,佛法住世的主要載體是寺院。寺院集中體現着三寶的住世以及向社會的教化輻射功能。所以修復一批因歷史原因敗落的寺院並依傳統叢林的清規組建僧團成為當務之急。師父二十多年來未曾停止過這方面的努力。尤其是末後十年,改革開放帶來的社會經濟的繁榮,為寺院的修建提供了經濟條件。師父在不長的時間內先後在湖北、河北兩地組織修建了當陽玉泉寺、度門寺、蘆花庵、傳法洞、老祖寺、邢台玉泉寺、大開元寺、虛雲禪林等近十座寺院。每一座寺院目前都有完整的僧團,清晰的弘法理念以及依傳統所建立的課誦、誦戒、安居、坐香等修行制度。這一部分工作也是他同時代的高僧們最傾力投入的。他們的努力保證了佛教經過「文革」創痛後的自我修復與基本生存。正是這一代高僧,忍辱負重,殫精竭慮,撫平了歷史的傷痕,接續了佛法的命脈。
但師父的努力尚不僅於此。他在修復寺院的同時,依「繼承傳統、適應時代」的原則努力探索寺院管理、弘法利生、僧伽教育的新模式,提出了一系列具可操作性的指導理念和方式方法,為佛教在新時代的適應與發展提供了寶貴經驗。在他的努力和探索中,既有虛雲和尚對傳統的挖掘和保有,也有太虛大師對時代挑戰的迴應與革新,這兩者在他身上完美統一起來,集中體現於他所倡導的生活禪。
師父的法:真照無邊的詩與禪
師父教導人們在生活中落實禪悦的生活禪,是中華傳統祖師禪在新時代的開新重現。其中有對時代的關照迴應,也有他自己幾十年的身體力行、受用體證。
師父自己的生活禪確實不是侷限於禪堂靜處的。那是他自己命運的一葉小舟在眾生共業波濤起伏的大海上隨波逐流時的自在觀照。這觀照的蓮花沒有開在風和日麗的温室,而就是盛開在個人與社會的苦難艱辛中,是《維摩詰經》所説的「卑濕污泥」中開出的蓮花。要了解這一點,只需仔細讀他的詩詞。
有學者説,詩與禪的共通處在「諧」(讓心智豁然的一個點)。其實,不是「諧」,而是觀照。生活,當它被詩意地表達出來時(這種表達可以是詩歌,也可以是其它藝術),便在觀照中得到了解脱和昇華。此在的苦因心靈的觀照之光而達於某種程度的寂靜。禪者的詩則純然是他們以觀照淨化了的生活的刻畫。那是禪意的生活,也是生活的禪意。
僅就詩歌藝術而言,即使置身於古代璨若羣星的和尚詩人中,師父也是光彩奪目的一位。他已經完全調伏了詩這一工具,達到信手拈來、運用自如的境界。他可以以詩自嘲,以詩發表議論,以詩狀物抒情,甚至以詩去化緣募款。他的語言平實恬淡,貼近生活而又自然流露智慧之光、觀照之樂。當他被打成右派在北京大興農場監督勞動時,有詩自況:「了卻日常耕作事,挑燈獨坐補衣裳。生涯自喜歸淳樸,引線穿針興味長。」當他被遣送回老家務農時,詩曰:「眼前詩興隨春減,掌上龜紋入夏新。雨笠蓑衣田野外,百年生計賴躬耕。」又説:「牛糞當薪把粥煎,一茶一飯愧從前。早知生計還如此,不讀詩書早種田。」
師父在命運苦難的壓迫中,總是能輕輕一躍,翻身而出,得大自在。在他的境界裏,不管是艱難歲月,還是春風得意,都被觀照成為詩,成為藝術。生活在他的禪心觀照中昇華為藝術時,生活的苦樂得失也就被超越,而純然成為禪境。從這個意義上説,我們每個人未必會寫詩,但都是詩人,都是禪者。因為我們都有觀照的潛能。
師父的觀照無邊無際。他勞改時寫詩、現白衣身務農時寫詩,編雜誌時寫詩,建寺安僧時寫詩,為籌措善款費神時寫詩……他綿綿密密地生活在觀照中,並且以詩詞表達了他的觀照。他所説的生活禪是他親自踐履、得大受用的當下解脱之法。
為了提倡生活禪,師父自1993年起就在柏林寺發起舉辦面向青年的「生活禪夏令營」,二十年不輟。其後又在黃梅四祖寺每年舉辦「禪文化夏令營」。師父的禪悦來源於生活和傳承,他又滿懷信心地把它分享和傳遞給時代與眾生。他的修行與弘法就是這樣緊密地與眾生聯繫在一起,形成良性互動。
看啊,這個和尚,他可以高居廟堂之上議論國是,可以深入鄉野安排柴米油鹽,可以於深山古剎中苦行苦修,可以於大庭廣眾中講經論道;可以隱身於民間,耕讀自樂,可以現身於紅塵,萬眾羅拜;可以謗毀彌天而不申一言,可以著書立説,嘉言流傳……
這就是我的師父:入泥入水的人間菩薩,亦詩亦禪的自在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