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千佛山開山方丈白雲老禪師(1915-2011),在〈空的認識〉一文中表示[1]:「空,在佛典中說得很多;尤其是佛陀入滅以後,佛弟子們,包括菩薩們,於『空』的論議,提出不少的心得報告。但是,於『空』之論,說相、說體的成分居多,涉及實用性的,於現實生活中頗具效益的似乎太少。」在講座中[2],若學法師引述老禪師的這段話,然後補充說,談「空」須與生活發生連繫,否則會陷入於「體性與它所顯現的事相」中論「空」義。
為了避免落入理論的窠臼,而失卻「空」的實用性,若學法師所採取的方法,是直接探究早期的佛教經典,而非以論究事物的體性及事相的方式,來呈現「空」義。本文將整理法師講述早期聖典中的空義,以及如何修習空法,運用空觀。
甚麼是空行者
講座開始時,若學法師便一語中的,道出了講題的涵意——「空行者,是指修學『空法』或『空觀』的人。」空,是佛法解脫道的心要。「在整個佛教的思想體系中,『空』這個概念,佔有重要的地位。」正因為這樣,佛門於是有「空門」之稱。
空,是「否定事物的實體性」。法師指出:「事物是沒有永恆不變的實體或本質的,因為事物的存在都是因緣和合而生起的。」然而,在佛法的開展中,對「空」的解析,往往因應眾生根性的差異,而出現種種的表述。譬如說,「理論化後,『空』逐漸地變成了『空性』,意指事物均有其本性,稱為『空』或『空性』。」
若學法師認為,雖然有多種的「空」義,而無論我們怎樣去談論它,都必須要切入佛陀說法的本懷,那就是「於生活中放下執著」。法師指出:「由於眾生缺乏正見,以及性格上的缺陷、弱點,以至於在看待世間的事物時,難免會產生錯誤的認知,也由於缺乏掌握自心的能力,結果造成痛苦與煩惱。」為使我們免於因執著而陷入痛苦,「佛陀於是教導我們,以正確的知見,去看待世間的一切事物。」
所謂「正確的見解」便是「緣起性空」。「當我們談論『緣起性空』,並以這種觀念去看待事物的時候,在理論上,我們會說一切事物是緣生緣滅的,沒有固定不變的本質,因此而說它們是無常的,或者說是『空』的[3]。這樣的最終目的,是回到我們的主體本身,那就是看清楚真相而不執著。」
早期佛教的空觀
空,在佛法中是極為重要的名相。佛教傳播的過程中,「空」義被不斷地闡揚,由早期的素樸,演變至中後期的多姿多采。若學法師表示,早期的「空」義,有別於大家所熟悉的大乘「空」觀。這種差異「顛覆了我們過去對『空』的認知。」
那麼早期的佛教「空」義到底是甚麼呢?若學法師探本溯源,於原始聖典《阿含經》中,翻查佛陀如何談「空」。「從《阿含經》中的《小空經》與《大空經》,我們可以看到佛陀是怎麼談『空』的。」法師引述《小空經》中的一段經文,並解釋其大意:「『若彼中無者,以此故彼見是空;若彼有餘者,彼見真實有。阿難!是謂行真實、空、不顛倒也。』這經文的意思是說,我們當下所沒看到的,不存在於眼前的就是空;而其他我們所能看到的,就是真實的。佛陀對阿難說,這才是行真實法,叫做空,是不顛倒的。」
為使大眾更容易掌握經文的意思,法師以講堂作例子,加以說明:「譬如說佛堂中沒有汽車,所以汽車便是空的;而其他我們在佛堂中所能看到的一些,都是真實的,如佛像、信眾等。換句話說,所謂的『真實』或『有」,是能夠被我們眼見耳聞,為我們所知的;而所謂的『空』,就是於見聞中所沒有的,不為我們所見所聞的,不在我們認知範圍的。簡而言之,有的就是『有』;沒有的就是『空』。」
講完這段經文後,法師莞爾而笑,分享自己初次閱讀的感受:「原本我抱著很大的期待,來讀這篇經,但讀完後,我心裏馬上起了疑惑:這真的是佛陀的教法嗎?它談不上是道理呀!不是三歲小孩子都懂嗎?還是經典在傳抄的過程中出了錯?因為我實在沒法相信,智慧高超而偉大的佛陀,會講出這種平淡而乏味的道理!」這確實違反了法師過去對「空」的認知。
平淡卻不平凡的「空」義
幾年後,若學法師重讀這篇經文時,有了另一番的體會,心中疑惑一掃而空:「這篇經文意義非凡!它點出人性的缺陷。」法師進一步解釋「人性的缺陷」:「眾生習慣回憶過去,喜歡編織未來;對於當下的卻又顯得心不在焉,散漫不專注,經常處在閒置的狀態。其實過去的已是過去,未來的還未發生,所以它們所呈現的都是空相。
「不過,這些『空相』卻因我們回戀與編織,結果將『空相』變成『有相』,也就是本來不存在,或已滅去的東西,都因心的作用又變成存在。至於眼前真實存在的人、或事或物,卻由於我們心不在焉,抑或刻意忽略,結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把本來『有』的變成了『空』。」法師表示,從佛法的觀點來看,將不存在的變成存在;存在的變成不存在,就是顛倒。
回到佛教早期的空觀,「所謂的『空』,就是不為我們眼見耳聞的;所謂『有』或『真實』,就是能夠為我們眼見耳聞的。這種『有就是有,沒有就是空』的道理,雖然聽起來簡單,但問題是:誰能做得到呢?」法師續說:「我們極少人能夠制心一處,通常都是漫無目的地游離在虛擬的世界。假如我們從這種人性的缺陷來看,那麼這道理就顯得格外有意義了!」
「如果我們能將這種道理運用在生活中,當面對事物時,我們能清楚地覺察它;當它消失時,我們清楚它已滅去,保持正念正知,不再去碰觸、回顧它,那麼我們便會減少許多煩惱、執著。」道理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非常難,原因就出在「串習」的問題:我們的心從來就習於顛倒法,且不知其禍患,衹有經過一番鍛練,才能矯正過來,令心安住於真實法。
佛陀說法的目的,是為了去除眾生的煩惱與執著。要達到這個目標,佛陀有怎樣的教法呢?佛陀的方法是有層次的,若學法師引述《小空經》、《大空經》的內容,加以說明。《小空經》代表修道的起手式,能伏煩惱,而《大空經》則是進階版,進一步以慧觀斷除煩惱。
禪修不應耽溺在定境中
在《小空經》中,佛陀闡明「空」即「真實法」之後,接著便以方便法來反襯究竟法的殊勝。對於樂好禪定的弟子,佛陀教導他們如何於禪修中應用「空觀」。法師引述《小空經》「空於村想,空於人想;然有不空,唯一無事想」。「村」是村落,人群聚集的地方;「人」是我們平常所面對的;「無事「指「寂靜的森林」。這意思是指,空去村落、人群等凡俗之想,以寂靜的森林為唯一所緣。有村落就有人居住;有人居住便有人事,修習禪定需先迴避人事的紛擾。然後以 「地想」取代 「無事想」,進而依序完全空去所觀的對象、能觀的心,最後能所俱泯,進入寂止的定境中。[4]
很多人讀《小空經》,忽略了經文的末段,衹看到這段修定的開示,以為早期佛法談「空」,講的是「空定」, 其實不然。佛陀成道前曾修習禪定,因領悟到心識寂止的定境無益於解脫,於是捨棄此法另闢蹊徑。因此佛陀講完這個方便法之後,隨即喚起弟子們的注意:「不樂彼,不求彼,不應住彼」。即使修到了無想定,也不宜於中滯著,應出定回到佛陀的核心教法來。
禪修時,我們可以選擇一個沒有干擾的地方,然後安享寂靜之樂,沒有緣境的牽引,煩惱可能暫時得到鎮伏。但問題是:「我們可能永遠處在那種環境嗎?」即便證得定境,也並不能等同於定力。定境可以運用禪修技巧通達,是一種脫離了現實,心識寂止的狀態,但現實生活的人、事、物,時時考驗著的是我們的定力。「當回到實現生活中,跟別人互動時,我們還能保有定力,遠離執著、煩惱不生嗎?」
若學法師回答說:「修學佛法的目的,不在追求定境,而是漏(煩惱)盡心解脫。」換句話說,如何讓煩惱呈現空相,是修學佛法的目標。法師表示,要做到這點「必須先從不空的東西切入」,也就是我們這個身體:「佛陀告訴我們『然有不空,唯此我身六處命存』,世間上唯一不空的,就是我們這個身體。換言之,人間最真實的莫過於活著這件事。」
如何修習空法(真實法)[5]
那麼我們又怎麼去理解「唯一不空、最真實的東西」?「世間上所有的東西都會成為空相,在活著的前提下,只有我們身心的經驗才是真實的。身心的經驗當然也會滅去,但有一樣東西會生生滅滅不已,不會成為空相,就是我們的呼吸。一息不來,我們的命就沒了。」呼吸是生命最原始,也最根本的表徵,所以在禪修中,呼吸是一個最佳的觀照對象,這也是為何佛陀重視安般念(觀出入息)的修法。
將注意力引到身體上,並不是要我們去執著它,主要是藉由「正視身的存在」這樣的訓練,進而達到日用生活中「身心統合諧調」的狀態。心的機動性極高,生活中六根觸境的活動極為頻繁,因此心很難單純地安住於一境。六根觸境的時刻,往往就是起心動念的時刻;心念的啓動,就是分別的開始,分別心的閥頭一旦開啓,煩惱的瀑流便流瀉千里。
起心動念時,心便已從當下真實的經驗游離開去,身心不再統一,而是處於分離的狀態。「活在當下」即是「把我們的心拴在這個真實的領域中,行則知行,住則知住,坐則知坐,臥則知臥」。確切把握每一刻身心的經驗,在六根觸境時,善攝自心,正念正知,這樣漸漸減少妄想分別,身心逐步趨向統一。這種狀態就是佛家所說的「三昧」,日用生活中衹要能保持自我身心的統一,不受時空限制,就是時時在三昧中,於面對緣境時,就能發揮一定程度的定力。一般都把「三昧」直接等同於「定」,而定又是心與所緣境合一的狀態。佛家三昧與外道定,不可同日而語。
除了身體的活動之外,當我們内心有所覺受,或者有任何心念生起時,都要能及時察覺、點滴不遺漏並保持正念。總之,「心越是細膩,越是專注,正念會越強。當身心活動都清清楚楚,了了分明,那麼捨心便會現前;捨心現前,就懂得看破、放下、不執著、不計較。」
修習空法進階版
我們有各式各樣的執著,執著的力度也有深淺的差別。修習空法(真實法)培養心的專注統一,聚焦在真實的世界,這有助於令未生的煩惱不生起,已生的煩惱滅去。但是要完全斷除煩惱、徹底遠離執著,還需要更進一步培養智慧,此即以佛法的智慧進行觀照。《小空經》之後,佛陀緊接著在《大空經》中,針對空觀的實際效用進一步說明。
法師說:「我們需要藉由思惟法義,來破除對外在物質、世界的執著。然後透過觀照内心,保持正念、正知,空去內在所有負面的、不善的因素而獲得禪定,達到內空。」簡而言之,「就是先修『外空』,再修『內空』;當內、外都空,就能於世不起貪執。」
法師接著解釋「外空」與「內空」:「經說:『我不見有一色令我欲樂,彼色敗壞變易,異時生愁慼啼哭、憂苦、懊惱……謂度一切色想,行於外空。』這意思是說,外在沒有任何的事物是我欲求的,或是我引以為樂的。當這些事物產生變異時,我們的內心會生起悲傷,甚至痛哭流涕、憂苦、懊惱,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煩惱。不過,我基於對佛法的理解,超越了一切的色想——知道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和合,無常變化的。追求不到固然會感到痛苦;即使追求到了,但由於無常的原故,當它發生變異時,最終也會使我感到痛苦。」法師勸勉:「我們要常用這樣的思惟,來觀照一切外在的事物,以便破除對它的執著。」簡單來說,「外空」就是「對於外在一切事物不起執著。」
至於如何達到內空?若學法師表示:「修習的基本功依然是正念正知,但有多種不同的應用方式。所謂『正念』是指:端正、安住當下不開溜的意念,『正知』是清澈明朗、堅定無動搖的覺知。透過思惟觀照修外空,空去向外的執著後,轉而觀照内心,自我審視,是否真正遠離貪執,内心達到平穩靜定。」
法師接著引述經典的論述,在審視内心已離貪欲、不善之法時,心會生喜悅,身體會感受到舒暢安樂,身心充滿悅樂時,内心的狀態是安止靜定的。此時應再持續觀照内在,是否已經完全空去負面的情緒、不善的心念?如果發現内空尚未真正成就,那就要再觀外空,外空還不穩,那就内空外空交叉修習。若知道自己内外空都尚未成就,就要「念不移動」,也就是强化自己那份要令心安穩不動的意志,以這樣堅定的意志精進不懈。
這是佛家禪修的歷程,需要努力與時間,反複交叉地修習再修習,令心柔軟再柔軟,和善輕快,如此漸漸便得攝心於定,成就内空,清楚自知,了了分明,這是正知。如果想要經行,正念而行,心中「不生貪伺、憂慼、惡不善法」,這是正知。若想要靜坐修定,心中無任何負面情緒、有善念無不善念,清楚自知,了了分明,這是正知。若觀五欲的過患,知五欲有欲有染,當斷當捨離,斷已捨離已,清楚自知,了了分明,這是正知。回到生活的層面,與人交談,内心柔和,不說言不及義的閒話,談話後「不生貪伺、憂慼、惡不善法」,這是正知。
佛陀教導的禪修,不以身外之物為觀照對象,也不以心與觀照對象合一為修行的方向。與此相反,《小空經》點出要領,行者的意念恆常以自己的身心為安住處,因為身心的經驗才是生命的真實,這個起手式矯正了心恆常游離於身外的習氣,培養正念,活在當下真實的世界,已經呈現空相的就讓它空去。這是《小空經》修習空法、真實法的意涵,實際效用是遠離顛倒,身心統一,少執著煩惱。
《大空經》談空,指的是空去執著,空去欲、惡等不善法,方法是以思惟法義修外空,觀照内心修内空。内外皆空,心靈得到完全的淨化。
法師引用其他經典中的一則譬喻,來說明修正念的好處:「我們有正念,心專注,煩惱很容易消滅,就像一顆鐵丸,當這顆鐵丸的熱度很高時,如果我們灑一滴水在鐵丸上,水馬上就被蒸發掉。如經典所說『譬如鐵丸燒令極熱,小渧水灑,尋即乾消』。」
法師最後引用了實證科學,來佐證修習正念,有助提升幸福感:「從腦神經科學上來看,人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大腦釋放出多巴胺、腦內啡等的神經傳導物。有研究指出,當我們處在專注的狀態時,大腦就會分泌多巴胺、腦內啡;這些神經傳導化學物質,能令人感到愉悅快樂,或者鎮靜我們的心靈,有助提升我們的幸福感。」
所以修習正念,能激發我們的幸福感,人在感到幸福快樂時,貪瞋之心會弱化。這已經能幫助我們減少執著煩惱的生起了,同時具備一定程度的定力。如果再進一步培養智慧,以思惟觀照修空觀,便能因心靈的淨化,徹底破執著、斷煩惱而得到更深的定力,這大大地有助於我們度越生活中可能的苦惱困頓。
沒有深奧的理論,但完全扣緊生活的層面,針對心的陋習進行矯正,以培養智慧為方向,應用思惟觀照的方法來洞視貪執、欲惡、不善法的過患,得到放下執著、淨化心靈,内外皆空的定心。這就是早期空法、空觀的有效運用。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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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雲禪師(2014):《老禪師的話》,台灣:白雲出版社。
[2] 去年年底香港千佛山夢殊講堂,禮請台灣千佛山若學法師蒞臨演講,講題為「空行者」。
[3] 這是從知識論的層面去說的,而並非是一種形而上的宣稱,一切法有種空的本質。
[4] 若學法師在講座中,分享了禪修的實際操作,譬如「無量空處想」、「無量識處想」、「無所有處想」,以達致「無想心定」的歷程。不過由於篇幅所限,本文將不節錄這些內容。
[5] 《小空經》中佛陀提斯此身、命存為不空之法,但對於空法的修習,並未多著墨,那是因為佛陀的教法,自始至終都以四念處為實修之法,為弟子們所熟知,所以本經僅點到為止。講座中有關修習空法的論述,是若學法師根據本經的脈絡,以及對念處觀的理解,加上自己的體會綜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