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佛教元素的劇目,如《觀音得道》、《香花山大賀壽》、《觀音情度韋陀天》、《魚籃觀音》、《追魚》(《金鱗記》、《碧波仙子》)等不時在現今的粵劇舞台上搬演,但多是釋道不分、混合民間信仰的故事,以神仙妖怪鬥法幻變為主題,即使有涉及佛教義理的,也多為簡單地藉託「因果報應」概念之類,根據佛教經典以弘法宣教為目的可謂鮮見,2016年1月12於(香港)新光戲院上演的《宿世情仇》是此中特例。[1]回顧記錄,廣義的佛教題材劇目卻有悠久的歷史,可算是戲曲傳統之一。
中國歷史上的佛教戲曲概略
佛教自漢末傳入中土以來,其思想教化也早已潛移默化到一般百姓之中了。林智莉〈元代佛教戲曲〉[2]一文中便從文獻資料考察古代佛教相關的戲曲劇目與內容,包括早在唐以前的小戲,如漢代的百戲、唐代的參軍戲、戲弄等,便有《真最藥王菩薩》、《三教論衡》、《弄三教》、《舍利弗劇》等佛教相關內容的演出。到了宋金時代的雜劇,根據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所載「院本目名」下便有〈月明法曲〉、〈燒香法曲〉、〈窗下僧〉、〈坐化〉、〈唐三藏〉等劇目;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七月中元節的盂蘭盆會演《目連救母》雜劇。
到了元代不少書會才人投入創作,促成了元雜劇文本的生產、體例的形塑及戲劇內容的提升。由於當時社會狀況,藉由神佛下凡度化俗眾離苦得樂的「度脫劇」,作為亂世蒼生的撫慰而大行其道。現存約170種雜劇中,宗教相關的佔28種,屬於佛教題材的有8種。明代朱權《太和正音譜》據元雜劇的內容將之分為12 科,其中便包括「神仙道化」、「神頭鬼面」等。近代羅錦堂則把宣揚道、佛教義者列為「道釋劇」,而其他涉及神鬼故事則列入「神怪劇」;「釋教劇」下再分「弘法度世」和「因果輪迴」兩類,前者以述說佛理度脫俗眾為旨,後者以因果業報勸善懲惡為主。
明末清初之際,更有佛弟子積極地利用戲曲作弘法宣教的途徑,除了在家居士屠隆所作《曇花記》、《綵毫記》與《修文記》三劇,更有出家僧智達撰《歸元鏡》,並且述文申論其創作動機與「以戲道化」的概念。[3]
《宿世情仇》:2016年在香港公演的佛教粵劇
佛弟子以弘法宣教為目的的戲曲創作,對於佛教義理當然比一般戲曲劇目來得重視與嚴謹,而場面也要莊嚴肅穆,排練整齊。面對佛學義理與世俗愛恨情仇的平衡取捨,與參演者的誠敬認真,若委託一般商業性的劇團便恐難成全此目的,是以這一類型的劇目難以由市場主導的香港粵劇產生,相對地新加坡的商業市場和劇團雖不蓬勃,但各劇種的業餘團隊和演出卻百花齊放。2016年曾在香港演出的《宿世情仇》便是由新加坡新明星粵劇中心的凌東明策劃兼導演,劉滿鑽改編,並由新加坡、廣東、香港三地演員合演的劇目。[4](此劇2014年在新加坡的牛車水人民劇場首演,[5]2016年先後在廣州南方劇院[6]及香港的新光戲院巡演。)
《宿世情仇》的故事典出《慈悲三昧水懺法》,其序文記述唐知玄法師(悟達國師),為人面瘡所苦,求醫不得,憶起往日與異僧因緣,遂前往西蜀彭州九隴山求助,以「三昧法水」洗滌治癒人面瘡,並知悉「人面瘡」乃是源於漢時袁盎與晁錯累世冤仇所報。知玄法師感此殊異經歷,便記述為懺法,以為後世懺悔自省之法門。
《宿世情仇》的結構為一序幕、七分場,其第一至第五場敷衍袁盎與晁錯在西漢時的恩怨。第六、七場則為唐代知玄法師受懿宗尊崇,封為「悟達國師」,後因受到人面瘡之苦往西蜀九隴山求醫,得「三昧法水」治癒的因緣。而序幕則為不見於原典的創作,寫袁盎、晁錯及相關人物的前生瓜葛,構建成三世因果業報的故事。每分場之時都由尊者提示因果循環之不可脫,以及誦念經文、懺文,包括〈大般涅槃經〉[7]、〈慈悲三昧水懺法〉[8] [9]、頌偈[10]。據節目冊所述,是劇改編緣起於如誠居士在海外觀看了〈慈悲三昧水懺〉的演出深受觸動,而興起改編為粵劇之念。對應戲劇情節的結構和尊者開示經文的設計,改編的主要依據應是台灣許亞芬編的歌仔戲《慈悲三昧水懺》。《宿世情仇》的故事與表演設計雖大體承襲於歌仔戲[11]《慈悲三昧水懺》,但作出了一些改動。
《宿世情仇》序幕的故事情節十分簡短,卻改變了因果業力的指向和緣起。在歌仔戲《慈悲三昧水懺》中子盎、子錯兩師兄弟與金龍、龍珠、雁靈的糾葛起於「動念」,而在《宿世情仇》中卻是實在的毀傷與殺業。在歌仔戲中,龍珠、雁靈與盎、錯的因果報應關係是比較迂迴的,而在粵劇版中則更為直接或省略。
在歌仔戲中盎、錯分別立意毀殺金龍和龍珠,因此在後世分別被金龍轉生的漢帝下令斬殺,和受龍珠轉世的郡主、公主牽引受災遭禍;但兩者業報的程度差異巨大,同樣是動念毀殺,晁錯落得身死族滅,而袁盎只是被貶為民和知玄的為病所苦。或許是前生子錯與子盎對大雁的欲殺與欲救,成了西漢時大雁轉生的雁靈在《削籓論》一事上的取捨幫忙,導致二人不同的果報。
粵劇版中改為金龍、龍珠皆被子錯所殺所毀,於後世遭受金龍、龍珠報復彌天之災禍便更為合理。但把雁靈改為被子盎射傷便難以演繹完整。前生是子盎虧欠了雁靈,西漢時既沒報還,還再度欺騙她的感情,誘使她背叛兄長盜取《削籓論》,結果雁靈也因「清君側」而牽連而死,相比起歌仔戲更為無辜。
除此以外,在歌仔戲中子盎、子錯的師尊為廣成子,在粵劇版中則改以尊者稱之,便不會有佛道混淆,道家神仙盡說佛典的狀況。在歌仔戲中本由護法攔阻晁錯兄妹進入安國寺內向知玄復仇,並勸兩人離去早日重入輪迴,在粵劇版中則加入了地藏王出面勸導,地藏王招引了大部分的冤魂,只剩晁氏兄妹不願離去,強化了二者怨恨的深於淵壑,連地藏王也無法超度,需待得機緣所致,藉由「三昧法水」的洗滌與知玄的懺悔才讓二人卸下冤仇,了結宿世惡業,這樣的安排卻可能過於強調法水之殊勝之用,以及居中調停且跨越千年的迦諾迦尊者的神通。
「法譬如水」,本質是佛法、懺如水,足以洗滌罪垢、清淨心靈。一般俗眾觀者會否誤以「法水」為具體法寶?劇中三世因果的設定是否必須?晁錯與袁盎的矛盾是否只能靠前生來推疊,當世的衝突是憑空而致?由兩人的仇冤,變成加上了金龍、龍珠、雁靈交錯複雜的因果演繹,或許會讓觀者聚焦於「勸善懲惡、因果輪迥」之業報,對〈水懺法〉懺悔的旨意未予足夠關注。
另一方面,劇中的因果演繹和引述經文對佛弟子來說十分熟識,自是容易受到感念動容,但對一般俗眾來說是否仍有相當的距離,會難以理解和認同?若以弘法傳教為目的,如何使呈現與解說更為親和,看來尚有更多探索的空間。乘願再來,期待日後有更多不同題材與形式的佛教相關粵劇劇目,如同歌仔戲一般,有更多面向的探尋佛理與人生的觀照。[12]
鳴謝:
新加坡新明星粵劇中心提供照片,新加坡演員如誠居士借出劇本作參考之用,香港演員鄭詠梅女士協助聯絡,謹此一併致謝。
[1] 即使推及其他宗教思想也是屈指可數,其中最為盛大的是登上香港藝術節的基督宗教相關的《挪亞方舟》。
[2] 林智莉:〈元代佛教戲曲〉,《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四十期,頁56-75。
[3] 林智莉:〈熱鬧場中 度化有緣:從明末清初佛教中人戲曲創作觀點看戲佛融通的可能性及其創作規範〉,《國文學報》 第五十二期( 2012年12月),頁145-176。
[4] 詳參https://www.art-mate.net/doc/13556
[5] 詳參http://sinmingsing.blogspot.com/2014/05/blog-post.html
[6] 詳參http://www.yuejuopera.org/dtxx/20160114/1610.html,
又參https://v.youku.com/v_show/id_XMTQ2NjQzOTQwMA==.html?source=
[7] 第一場末「一切眾生不見佛性。是故常為煩惱繫縛流轉生死。見佛性故諸結煩惱所不能繫。解脫生死得大涅槃」〈大般涅槃經〉 (卷28)
[8] 第二場末「隨逐魔道,行邪險徑。如魚吞鈎,不知其患;如蠶作繭,自纏自縛;如蛾赴火,自燒自爛;以是因緣,不能自出」。〈慈悲三昧水懺〉(卷中)
[9] 第三場末「過去諸罪。現在眾惡。今日至誠。悉皆懺悔」〈慈悲三昧水懺〉(卷上)
[10] 第六場末「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 心亡罪滅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三時繫念》等
[11] 除了許亞芬的《慈悲三昧水懺》,相同題材的戲曲劇目還有唐美雲歌仔戲的《宿怨浮生》,也是以三世因果為框架。另有大愛電視台《高憎傳.悟達國師》,敷衍知玄法師生平,並及人面瘡與述寫〈水懺法〉事。
[12] 關於佛教學仔戲劇目的研究請參考林智莉〈二十一世紀初臺灣佛教歌仔戲演出現象與發展演變探析:以現代劇場歌仔戲為觀察對象〉,《戲劇研究》 第 29期,頁 103-136 。及許志鴻〈臺灣當代佛教歌仔戲研究〉,國立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