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人煩。尤其是在香港,溽暑天氣,汗流浹背,打開窗戶,就是人家的空調廢氣,夏天堅持不開冷氣的人,想找個陰爽的地方,享受習習涼風,一點不容易。
煩是一種心情,卻不從心字,而從火字。原來煩字的“頁”,本來是頭的圖畫,旁邊是火,道盡那種熱力煎熬的苦惱之態。《說文》說,“煩”是熱頭痛,字典理解為發熱頭痛。“煩”的讀音近“焚”,在這一年日照最長的天時,我曲解“煩”為熱得頭痛,倒覺得很合當前現實。
熱頭痛不是大苦,卻細細煎熬人,這種小折磨,確實煩。
天氣熱,固然叫人煩;而事情多,也叫人煩,本來小事很易解決,但一大堆小事,理不清,也煩;更甚者是意見亂,最叫人煩,七咀八舌,沒個休止。總之,熱辣辣,鬧哄哄地,由身受的溫度,到心受的纏繞,感覺相通,都令人煩。
這不是很像我們今夏的心情嗎?
煩是一種人人都知道,卻難以說清的感情。
煩不像怨、愁、獨那麼詩意,在詩詞裡,“剪不斷,理還亂”的,是愁,不是煩。詩人所描述的最接近煩的情緒,只有惱,像“多情卻被無情惱”,但這種惱,似有若無,還不是具體的煩。
煩之所以欠缺詩意,還因為它沒有任何正面性。愁苦過去了,還可以回甘,視為人生的成長,煩完了,卻是誰都不想回想的。因為想起都煩。
煩看起來不像懼、怒那麼有破壞性,但是它積累下去,日久天長,後果也可以很嚴重。許多怨偶婚姻,不是先從煩開始嗎?古代許多二三線政治人物的殺身之禍,不是先從嘖有煩言開始嗎?
煩可以傷身,像諸葛亮就是死於“食少事煩”的,有寫為“食少事繁”,這裡“繁、煩”是相通的。煩也可以礙事,煩得時間長,被煩得多,首先產生提不起勁的悶感,那是煩悶。再而產生不想繼續下去的厭膩感,那是煩厭。如果還是停不了,終於會產生急躁感,那是煩躁。人由煩悶,到煩厭,到煩躁,那是由心裡的苦惱,轉為態度上的不樂意,再發展為行動或決斷上的盲目。那是於人、於己、於事都沒有好處的狀態。
到了煩躁,再不解決,那就出事了。
躁不從心字,它已從心情,轉而為動作了。《釋名》說躁是燥,物品乾燥於是動而飛揚。煩會亂,躁易動,躁動就會不安,不冷靜。《管子•心術》說“躁者不靜”。
在這種煩的時節,安靜變成一種力量。人和環境的互動,不像直線般簡單。熱而急飲凍飲,好像解渴於一時,卻無益於身體,也並不真的止渴。中國人的方法很奇怪,又熱又渴的時候,不喝冷飲,只喝常溫甚至熱飲。同理,家庭事務上的煩瑣、社會政事上的嘈嘈吵吵,並不能幫助頭腦清醒,只會令人更頭昏腦脹。戒急戒躁的良方,有認為是忍,所謂戒急用忍,我認為是靜。忍是解決於表面,靜是解決於內心。
夏至日去聽有關政府合署西座拆不拆的講座,講者羅慶鴻引了《大學》的一段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無論多麼煩亂的現象,把握著它的根本,就有入手的條理。而頭腦清明,能夠思慮,才能把握到事物的變化本末,這第一步是靜。
把握到教育的本質是甚麼,家長就不會變怪獸;想清楚保育的本質是甚麼,各方就不會瞎子摸象,各執一詞。
王國維說,可信的不可愛,可愛的不可信。煩的存在,無可懷疑,所以它不可愛,不能入詩。煩既不詩意,卻是人生不能擺脫的真實,無論你貧富美醜賢愚,那麼培養安靜心情,想清楚萬物的本質,是唯一的出路。前人講話很有分寸,“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是接近正道而已,人生的煩難,在於沒有誰敢說得到正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