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說,多情卻被無情惱。
癡情呢?豈不時刻煩惱?
眾生有情,我最初聽佛教把“有情”作為名詞來用,不習慣,聽慣了,又覺得挺可愛,一下間臭皮囊退居二線,突出了思維情感的主宰能力。眾有情在人世離離合合、聚聚散散,流了多少悲喜感情的清淚。
思、憶,放不下,長糾葛,轉為癡。
癡本是思維能力不足,《說文》說是不慧也。不聰明不是病,但思考力不足而到懵懂不知的程度,是癡呆,也被歸於病之部。
然而思考力正常的我等有情,也常常癡。有如我的電腦,明明是台新機器,卻常常被一個平常軟件佔住中央處理器運作,轉不出來,終於以當機告終。我等有情不也是這樣有智力而不好好運用,轉而成癡嗎?
沉迷於遊戲機,沉迷於賭博,是癡。
苦苦追求永恒的愛情,也是癡。癡情不同於堅貞,堅貞的有情頭腦清醒,癡情的有情只被情牽。
情因緣而愛,緣盡而愛衰。佛學精進的居士說,明白緣起緣滅法,就不會執迷於永恒的愛情。居士又說,因果關係不變,而緣可以造。誠如是,那麼企求永恒之愛,也可以不癡,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靭力,珍惜緣份,修身積福,這是盡人力,聽天命,同於西諺,“expect the worst, hope for the best”。這就不是癡,而可稱精進吧?
人世間的路有多條,哪一條是執迷,哪一條是精進,時刻都考驗眾有情的智慧。以我之癡人說夢,於是追問居士:有志向學、努力做研究,乃至追求理想,尋求真理,幾至廢寢忘餐,如癡如醉,這是沉迷還是精進?是夢想還是理想?是冥頑不靈還是矢志不渝?居士說,見仁見智,視乎當局者的心態,如 “need or want”,旁人豈可得知。
確乎如此。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其冷其暖,確實只有我心知。
唯是癡心於各自志向的眾多有情,又易有妄想,互相指責欠缺支持,轉生瞋恚,本來好意,又變壞事,人間糾紛,不都是這樣反覆迴轉的嗎?
“華語紀錄片節2012”短片組冠軍是一齣叫《阿鼻》的家庭暴力紀錄片。它的男女主角是父親和母親,攝影師和導演則是兒子。這不光是真人真事,而且是在衝突發生的時刻拍攝,父母吵架打架的時候,忍受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就在旁拿起攝錄機。兒子有時又成為片中的角色,在攝錄機後面質問、建議、調解。
有意思的是,父母在兒子的幫助下終於離了婚,兩個人各自信印度教和佛教,各自投入自己的信仰生活裡,並且頗為快樂。滿以為地獄般的家庭生活終於有個了結,不料家暴又再發生。
片末,兒子分別逼問父母。他的問題以及他的設答,圓滿地提升了這紀錄短片的衝擊力,點破了這個阿鼻地獄,以及世上許多家庭地獄的迷思。
對錢和愛慾的貪、對配偶不愜意言行的瞋恚、對美好生活的癡想,一層一層地在鏡頭前展開。
我似乎見著兩個平凡眾生,糾纏於佛教所講的貪、瞋、癡三毒。雖然我是以中文的表面字義去理解貪、瞋、癡。
那癡,令人特別感慨。無論是打人的和被打的,原來都憧憬著美好的婚姻生活,都不明白自己的簡單要求為甚麼總達不到,在暮年時候,都埋怨對方破壞了自己的人生。越執著於“我的想法”、“我的要求”的不成就、“我的理想”幻滅和絕望,抱惑自迷,於是越癡。
香港中學通識課程裡,要學習個人成長,這樣真實用情的紀錄片,指問人心,大可以做人生教材。
又,嗔是生氣的意思,杜甫寫楊家權傾朝野,“慎勿近前丞相嗔”。瞋是瞪大眼睛,是一種憤怒相;瞋之為發怒,通於嗔。佛教不用嗔而用瞋字,莫非有甚麼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