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前文,吾人對佛法的理解不能脫離語言文字,但我們卻不能把佛法的理解化約為語言文字的問題,並以為一旦了解語言文字即能掌握佛法。反之,若要對佛法有較全面的掌握,不同知識的輔助實是必須。簡言之,越能掌握不同知識,越能對佛法有所把握。如這一說法有一定道理,則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斷言,越僅是把目光放在佛典的鑽研,有時候反而越有為眼前的典籍所蔽以致未能把握佛法的可能。此當與《華嚴經》所述善財童子在欲學佛法時,文殊菩薩告誡他先當接觸不同的善知識的道理相同。
以佛教之所以出現一事為例,吾人固知佛教的終極關懷是助人離苦得樂,又謂之解脫。但佛教為何以此為其終極關懷卻實要從當時古印度的社會情況來加以了解。事實上,不少佛典均對古印度社會有所描述,其不但為後人了解古印度社會的情況提供很多珍貴資料,更有助我們理解佛教出現的外緣並明白佛教的旨趣。例如《長阿含經.卷六》記佛陀責婆羅門不應自高自大,曰:「佛告婆悉吒:汝觀諸人愚冥無識,猶如禽獸,虛假自稱:婆羅門種最為第一,餘者卑劣。我種清白,餘者黑冥。我婆羅門種出自梵天,從梵口生,現得清淨,後亦清淨。婆悉吒,今我無上正真道中不須種姓,不恃吾我憍慢之心,俗法須此,我法不爾。若有沙門、婆羅門自恃種姓,懷憍慢心,於我法中終不得成無上證也。」顯示佛陀對當時婆羅門因為種姓制度的保護而可長期占據社會高位的情況實非常不滿。至於種姓制度的出現,卻是與時人對梵天即為一絕對存在,故由其衍生出來的社會秩序當有一永恆不變的合理性有著密切關係。在這一意義下,佛教強調無常可謂是對婆羅門教的一個回應。若我們不明佛教要否定的只是當時印度社會的不公秩序,而非全然否定一切社會秩序,則便不會誤認為佛教因主張緣起性空而有否定社會甚至世間一切價值的傾向,從而出現「惡趣空」的情況,以致錯認佛教是一純然出世的宗教。以上,即為對古印度社會有所認識當能有助我們對佛教作更好理解的例子。
再如華嚴宗是中國佛教主要宗派之一,自承立論的根據是《華嚴經》。惟值得留意者,是《華嚴經》雖源自印度,但印度的佛教並未出現華嚴宗;中國的佛教在晉朝 (266 – 420) 時已開始有《華嚴經》的傳譯,但華嚴宗還是待至武則天 (624 – 705) 的年代才得以出現。季羨林先生 (1911 – 2009) 在〈玄奘與《大唐西域記》〉一文中便對華嚴宗之所以在武則天時期興起作了一頗具說服力的解釋:武則天以女性身份登上王位,惹起一眾男性儒生的不滿;加上李唐以道教為國教,武則天稱帝直接衝擊道教的地位。簡言之,武則天當政時是一男女關係相對緊張,以及儒、釋、道三教矛盾日深的年代,故亟需一種以和會甚至妥協為特性的思想以作調解當時各種矛盾之用。華嚴宗主張事事無礙,認為世間的一切法在原則上當能圓融並存,正好有利當時的社會需要,故尤能得到武則天的喜愛和支持。若是,則華嚴宗於武則天時期得以盛行,乃有其社會背景。我們如能對當時的歷史有一定認識,當更能掌握華嚴宗的理論性格,從而不致為其玄之又玄的表達方式牽引而忘卻華嚴思想的旨趣。至於有助吾人對過去社會作出了解的學問,歷史學當扮演一重要角色。當然,隨著學術的分科日漸專門,這裏所指的歷史學只是一較為籠統的說法,當中涉及的討論範圍和研究方法實有與地理學、社會學、政治學和人類學等學科重疊的地方,但不同學科的同異既非本文的重點,故於此並不贅述。惟值得留意的,是歷史學等學問雖有助我們更準確把握佛理,從而避免吾人對佛理作天馬行空或進退無據的闡釋,但佛理不能簡單化約成歷史問題,一如其不能化約成語言文字的問題。的確,佛教的義理應有很大程度的普遍性,其對不同時空的人均應有所啟發,並非僅是適用於一時一地的個別人士。如何從個別的事件整理出普遍的道理,乃是我們要處理的問題。
惟在進一步討論以前,我們可發現一現象:當佛教義理漸趨複雜,以致吾人已不能簡單地指出甚麼觀點才是佛教的核心並最值得我們重視時,印度佛教和中國佛教均發展出判教的思想以助時人對佛理能有一較為全面的掌握。最著名的例子,是唯識宗、天台宗和華嚴宗分別根《解深密經》、《法華經》和《華嚴經》來發展各自的判教理論。不少學者均強調不同宗派如何依據不同標準以得出自己的理論才是佛教中最為殊勝的結論,卻忽視了不同宗派亦以一個共同標準以強調不同佛理當可融會貫通,這一共同標準即為「時」:佛陀正是在不同時空就不同對象而說不同道理。的確,在不同的時間當然涉及不同的人物和地方,而不同的人物和地方又涉及不同的背景。因此,佛教的判教想法實已隱含佛理當如何講授,當要考慮時機。是以,吾人如要較準確地理解佛理,亦當對相關思想之所以出現的背景有所掌握。換言之,我們越對一時空有所認識,便越有利了解於其時其地出現的佛理。這是為何歷史學如此重要的原因,吾人對之實不能掉以輕心。
惟歷史知識縱有助我們了解佛理,但佛理的應用畢竟是今人的事情。佛理在過去如何出現,乃至時人對佛理如何闡釋,其與身處現代的我們究有甚麼關係? 這則需要吾人利用一己的智慧更作思考,而不能滿足於僅把前人的說法不斷重覆。由此,即帶出後文將要討論的哲學方法在研究佛學上所能扮演的角色問題。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