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唯識,是印度大乘佛學的兩個重要學派,又稱為「空」、「有」二宗。常言道:「空、有二輪不能偏廢。」但唯識學往往使人卻步,其名相概念繁多,不易暗記;而論證深細,後學嘆謂繁瑣;探究法義之演化流變,又如入五里霧中,當中識分說的分歧,孰「真」孰「假」,難定一尊,非非之辯,久歷不絶。從《瑜伽師地論》,至論師輩出,唯識學的發展延綿幾百年,十大論師詮釋固然不同,其論述資料又殘缺散佚,後學有如管中窺豹,不得其法。故此,求學者務須認識各各系統的說法、關係、異同,漸次學習,方可得其旨趣。
瑜伽行派思想雖始於《瑜伽師地論》,但以《解深密經》來說明該派早期的思想則較為簡明。《解深密經》第二品〈心意識相品〉解釋輪迴主體的問題;第三品〈一切法相品〉及第四品〈無自性相品〉以三自性及三無性去說明解脫的原理,亦由此去調和「空」、「有」之間的關係;第五品〈分別瑜伽品〉,以禪修經驗推論出「唯識所現」這一說法。可見,瑜伽行派成立之初,並未以「阿賴耶識」為核心思想去解釋一切問題,而是以三種不同的理論去解決三個問題。所以早期瑜伽行派並非以「唯識學」為宗。待發展至《唯識三十頌》,以「阿賴耶識」統攝所有理論,才確立以「唯識」為宗的旨趣。
在輪迴主體的問題上,基於「無我」而說「輪迴」,一直是佛教的困局。從部派所言的「無表色」、「細心」、「一味蘊」、「色心互持種子」等等理論,都試圖去解決。到了《解深密經》,提出「阿陀那識」這一說法。
經中云:「於六趣生死,彼彼有情墮彼彼有情眾中,或在卵生,或在胎生,或在濕生,或在化生身分生起,於中最初一切種子,心識成熟展轉和合、增長、廣大。……廣慧!此識亦名阿陀那識,何以故?由此識於身隨逐執持故。」阿陀那(ādāna)有執持之意,即執持種子、根身、習氣等等,於六趣中隨逐流轉,以此成為輪迴之主體。
後來,這個輪迴的主體被稱為「阿賴耶識」或「阿黎耶識」ālaya-vijñāna,其意為「藏」,即有「能藏」、「所藏」、及「執藏」(種子)之意。功能相近,所以玄奘法師一系認為兩者只是名異,而為同一識。《大乘成業論》:「能續後有能執持身故,說此名阿陀那識;攝藏一切諸法種子故,復說名阿賴耶識;前生所引業異熟故,即此亦名異熟果識。」但「阿陀那識」在《攝論》中,是「無明我執之依止」,故「攝論師」及「地論師」皆認為「阿陀那識」是「染污意」,而輪迴的主體則為「阿黎耶識(阿賴耶識)」。真諦譯《攝大乘論釋》:「故知此定有染污識,由我執恆相隨,……若離無明則無此事,此無明若離依止則不得有,此無明依止,若離阿陀那識,無有別體。」但《唯識三十頌》則以「末那識」為「染污意」:「是識名末那,依彼轉、緣彼(阿賴耶)。」故此,阿陀那識、阿賴耶識、末那識,三者在瑜伽行派的理論的發展中,有著互相補足、替代的關係,不同經典所言皆有所差別。
三自性的內容亦有所變遷,其中以「遍計所執自性」較為明顯。《解深密經》:「云何諸法遍計所執相:謂一切法名假安立自性差別,乃至為令隨起言說。」在此經中,遍計所執自性,指在諸法上假名安立,顯示出各各之自性差別。菩薩明白一切法「假名安立」而了知一切法皆「無相」,即能斷雜染流轉之法,清淨解脫亦由此而得。所以真諦法師在《三無性論》中,把「遍計所執自性」譯為「分別性」,其中並沒有執的意味。但到了《攝大乘論》,較為「中性」的性質,變為帶有雜染與虛妄,周遍計度而有執著的意味。《攝論》云:「無量行相意識遍計、顛倒生相故,名遍計所執。」後來《成唯識論》更言:「周遍計度,故名遍計。品類眾多,說為彼彼。謂能遍計、虛妄分別。即由彼彼虛妄分別,遍計種種所遍計物。謂所妄執蘊處界等若法若我自性差別。此所妄執自性差別、總名遍計所執自性。」玄奘法師用後期帶有「虛妄雜染」意味的「遍計執」去翻譯前期較「中性」的「假名安立」這性質,在理解上,會令後學有些困難。而其餘兩種自性亦有類似情況。
「唯識」在早期經典中,是一種止觀的經驗。《解深密經・分別瑜伽品》曰:「世尊,諸毘鉢舍那三摩地所行影像,彼與此心當言有異?當言無異?佛告慈氏菩薩曰:善男子,當言無異。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識故。善男子,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在定(三摩地)中所觀(毘鉢舍那)的「境」(影像),「唯」是「識」之所現,即「識」生時,有所見的影像生起,所見者非外物,而只是「以心見心」,並未涉及識外的「事」存在與否的討論,純為禪觀之說明。到了《攝大乘論》,把這種理論推演到非禪觀的情況,即凡夫所見的「境」,也是「唯識所現」。《攝論》:「於定心中隨所觀見諸青瘀等所知影像,一切無別青瘀等事,但見自心。由此道理,菩薩於其一切識中,應可比知皆唯有識,無有境界。」《成唯識論》更認為外在世界(器世界)及自身的生命(根身及心)等一切皆由阿賴耶識所變現而起,故說「萬法唯識」,不獨指心所見的內境由識所現。《成唯識論》:「阿賴耶識因緣力故自體生時,內變為種及有根身,外變為器⋯⋯所言處者,謂異熟識由共相種成熟力故變似色等器世間相,即外大種及所造色。雖諸有情所變各別,而相相似處所無異,如眾燈明各遍似一,誰異熟識變為此相,有義一切,所以者何?如契經說,一切有情業增上力共所起故。」在此,又扣回業力論上,復以阿賴耶識成輪迴主體。
由此可見,不同時期的經論,不同的論師,不同的譯師,三者交織出整個瑜伽行派的理論,使其極為錯綜。以漢文學習時,多以奘師所傳的護法論師系統為中心,即以後期唯識觀點去說明各期或各傳承的經教,對後學實在有很大的困難,唯有清楚各系統的脈絡,理清其關係與流變,才能減少學習唯識學時產生的混亂和困難。